月色升起,星光渡越,草原至尊的王,將頭抵在沙堆上,無聲輾轉。
他身後,佳容閉了嘴,將他的背影,長久怔怔望著。
月色拉下長長的孤涼的影子,遠處石山上有落單的狼在淒越的嚎叫。
有人等在他身後,他卻覺得世間只剩了他一人,在那樣徹骨的冷和孤寂中,一遍遍告訴自己。
明日。
她將離開。
長熙十五年元月,一個消息伴隨著新春的喜慶,亦如鞭炮煙花一般在天盛疆域之上綻開,綻出天盛全國上下,一片騰躍的歡喜。
金鑾殿上天盛帝正在元宵大宴,姚大學士將喜報遞上,老皇歡喜的當即站起身來,哈哈大笑。
「國士不亡,天助我天盛也!」
消息傳到青溟書院,青溟書院的學生們當即湊份子,買了一間屋子的煙花,在書院門口放了三天三夜,害得看門的老頭掃了七天,每天早起掃地都要罵一句:「害死老子了!早知道當初就不放那小子進門!」
消息傳到南海,顛倒醉鄉幾個月的燕家家主立即從酒鄉里醒了過來,抱著那封信怔怔流了半晌淚,一迭聲的命人給打點行裝,馬蹄踏踏,直奔帝京。
震動的不僅是朝野,人流如織的帝京通衢大道,人們奔走相告。
「白頭崖之戰最大功臣,傳說中力戰而亡的魏副將沒死,他還活著!」
茶樓酒肆,到處坐滿了津津樂道的百姓和士子,大口大口喝著茶水,口沫橫飛大談魏副將如何「殺敵三千身陷敵營」,如何「智破敵軍威武不屈」,又如何「披髮城頭慨然罵敵」最後如何「誓死不屈毅然跳樓」。
百姓們談論著萬軍陣前魏大人被俘上城,無恥的大越意圖以大人要挾天盛退軍,大人城頭悍然一跳,碧血丹心照汗青。
說的人意氣雄壯,自己被感動得淚光閃閃,聽的人張大嘴巴,滿眼裡都是崇拜愛戴。
「魏副將被五花大綁押上城頭,鋼刀架頸夷然不懼,紅頭髮黃眼睛的大越主帥在城樓上叫囂,只要魏副將跪下來磕個頭,就將他延為上賓,許他一世榮華富貴,這分明是要羞辱我軍,我們的好魏將軍,呸的一口唾沫吐過去……」
「好髒!」有人忍不住喃喃一句。
人群齊齊怒目而視,那不識時務的小子縮縮頭,閉嘴。
「吐到大越主帥臉上,大罵,爾等蠻荒邊賊,膽敢犯我天盛天威,還不趕緊引頸受死!棄械投誠!」
「白癡啊,自己被俘虜了,要人家投降?」
還是剛才那小子,他身旁一個少年,微笑著拍拍他的肩,道:「世人都是這樣,說得好聽叫一廂情願,說得不好聽,叫自我假想。」
「你兩個什麼玩意?」有人看不過眼這兩個冷嘲熱諷的,跳過來大罵,「莫不是大越探子?」
「啊,莫誤會莫誤會。」溫和少年連忙抱拳,「我這兄弟腦子不好,各位繼續,繼續。」
腦子不好的兄弟欲待跳起,被他一腳踩在袍角。
「算你識相!」
「大越主帥惱羞成怒,要在城頭上將魏副將千刀萬剮,打擊我軍士氣,魏副將爬上蹀垛,雙臂一振,牛筋繩寸寸斷裂,他銅鈴似的大眼閃著憤怒的怒火,雄壯寬闊八塊胸肌的胸膛擔起沉沒的日月,他對著朗朗青天浩浩大地,舉拳高呼『兒郎們!生死不足畏!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衝啊——』,大越敵軍被魏將軍的煥發英姿震得拜倒在地,顫慄不敢動,魏將軍回首輕蔑的看他們一眼,毅然縱身一跳……」
「啊……」百姓們開始落第一百三十七次淚。
「啊!人生自古誰無死,西出陽關無故人,一個黃鸝鳴翠柳,輕舟已過萬重山!」
桌子旁那腦子不好少年埋頭桌上,肩膀聳動,旁邊那個淡定喝酒,仔細看手卻有點抖。
「好詩……好詩……好將軍……好將軍……眼如銅鈴……八塊胸肌……」腦子不好的那個,顫抖著手,掙扎著去夠茶壺。
「喂你在幹嘛?」眾人本就盯著這兩個異類,此時看見那肩膀聳動的傢伙,一開始還以為是在哭,但是他偶一抬頭去夠茶壺時,臉上哪裡有淚痕?眉梢眼角笑意未去,敢情是在笑?
百姓們憤怒了。
百姓們為魏將軍不平了。
百姓們純潔美好的情感,絕不能被這兩個輕狂薄涼小子如此踐踏。
如此義薄雲天聞者落淚見者傷心的錚錚事跡,這兩人居然無動於衷大肆嘲笑?是可忍孰不可忍!罵我爹可忍不為魏將軍哭不可忍!
「揍他們!」
一呼而萬人應,滿酒樓沸騰起來,無數人翻過凳子跳過桌子竄上櫃子捋袖子脫鞋子奔向那兩個倒霉蛋,雞蛋花生米茶杯口水滿天飛,兩個倒霉蛋見勢不好,嘩啦一聲翻倒自己的桌子,抱頭向桌子底下一鑽,蹲那裡不動了。
無數雙腳蹬進來,兩個倒霉蛋身上一堆好大腳印子。
正打得不可開交,遠遠傳來一聲呼喝。
「忠義侯魏將軍回京啦……大學士率滿朝文武全體郊迎……快去看啊……」
唰一下人跑得精光。
「咦。」桌子底下倆倒霉蛋蹲著,腦子不好的那個問另一個,「不是明日才郊迎你嗎?咱們從驛站裡偷溜出來,他們接的是誰啊?」
另一個還沒回答,思索著剛才那聲呼喝怎麼聽起來有點耳熟?
隨即便看見一方月白色袍角,停在了自己面前,一人彎腰伸過手來,掌心潔白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