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穩重溫和的人,清心寡慾不爭不求,我至今不相信他會謀逆篡位,然而那天,也是我,被太子大哥逼著領兵堵截他……那天他在橋上看著我,眼神裡太多太多……那天我在橋下看著他,然後緩緩向著御林軍揮下了手。」
寧弈語氣平靜,連痛苦都聽不出,多年前那一夜隔橋相望,多年前那一生最後一眼,多年前那在橋下,向深愛的兄長發出絕殺命令的少年,那一顆曾經被溫暖過的心,死在望都橋比常人高闊的風裡,任風吹雨打蝕出無數的空洞,穿過午夜長吟的風。
「那天他的血流過了整座橋,讓人驚訝一個人的體內怎麼會有那麼多鮮血。」寧弈輕撫著橋欄,語聲也冷如這橋石,「可惜再多的血都會被洗去,如同那些別離之苦,遺恨之辣,碎心之酸,情義之薄,人世裡最摧心傷肝的那一切,終將被時光湮滅無痕。」
「涼薄的人,選擇忘記。」鳳知微譏誚的笑笑。
「你可以說我涼薄。」寧弈平靜的看著她,「我還涼薄的殺了太子,因為是他陷害了三哥,三哥穩重聰慧,朝野求立他為太子的呼聲很高,我恨太子,他要殺三哥,我阻不了,為什麼卻讓我去殺?」
鳳知微無意識的拿起酒瓶,一喝便喝掉了半瓶,心想那年在橋上談起三皇子兵變,便覺得他語氣異常,想來那時,殺太子計劃已經在他心中,今天他又來和自己在橋上談心,這回打算殺誰呢?
「知微,和你說這個,不僅是想要讓你一點一點的更懂我,更是要告訴你。」寧弈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我們一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卻不能因此完全拋卻了當初的一份心。」
鳳知微沉默著,垂下長長眼睫,試圖將手從他手中抽出,寧弈卻不放,反而將手一拉,將她拉入懷裡,在她耳邊輕輕道:「知微……知微……你可還有心……」
他語氣微微顫抖,灼熱的氣息拂在她耳側,不知哪裡瞬間也微濕,蒸騰得心上彷彿也起了一陣冰清的露珠,那唇慢而堅定的移過來,輕輕吮去她唇角殘留的酒液,蒸騰的氣息裡便多了梨花白的香氣,甘醇而清淡,一朵梨花般盈盈著。
夜風攜著早落的桃花,簌簌的落下來。
鳳知微始終沉默,梨花白的酒勁上來,出奇的兇猛,她微有些暈眩,手腳也似微微酸軟,那人的氣息熟悉而至驚心,似這三月春風盤旋迤邐,梨花香氣,桃花溫存,一點點觸過去,積了凍的心情便似要響起碎冰的音。
卻最終在那唇要更近一分時,突然一抬手,將手中一直拿著的酒壺,塞進了寧手中。
寧弈正當情熱,冰涼的酒壺塞過來,冰得他一怔,鳳知微已經拉開了身子,她垂著眼,瀰漫的暮色裡看不清神情,唇角泛著潤澤的光澤,看得寧弈心中又是微微一顫。
忽聽見極清甜很軟糯的語聲,充滿好奇的問:
「衣衣爹,他們在做什麼?」
寧弈和鳳知微霍然回首,便看見橋底下立著一大一小兩條人影,小的攙在大的手中,正用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好奇的對兩人望著。
鳳知微撫額,呻吟——拜託,顧少爺,這種場景你不知道讓小孩迴避嗎?
隨即聽見顧少爺乾巴巴的答:「酒不夠,那男的搶女的酒喝。」
「……」
鳳知微乾笑著,趕緊從橋欄上滑下來,討好的牽起顧知曉,再討好的對顧少爺笑,「你們怎麼找來了?」
顧少爺瞟她一眼,不理她。
鳳知微表情有那麼點尷尬——自從浦城回來後,少爺越來越有自己的個人情緒了,時常展現點獨特的精神風貌,比如現在這個姿態,是不是傳說中的……吃醋?
顧知曉兩歲半多一點,正是最聒噪的年紀,要麼不開口,要開口就要命的流利,大聲道:「衣衣爹看見你來了又跑了,說你躲女人去了。」
鳳知微剛「哦」了一聲,緊接著聽見她又道:「衣衣爹說,躲女人,不躲男人,討厭!」
鳳知微「呃」的一聲,嗆住了。
半晌不可置信的抬頭望顧南衣——大爺,這句話真的是你說的?
顧少爺低頭看著顧知曉——女兒,最後兩個字你加得真好。
他滿意的抱起小丫頭,放在肩頭上,回身,一隻手招了招。
鳳知微立即很老實的把自己給填充到那個位置——顧少爺召喚了你如果不理,你會死得很慘,比如會被他扛到另一邊的肩上。
顧知曉笑瞇瞇的坐在她爹肩頭上,遙望帝京夜景,鳳知微被顧南衣緊緊牽著袖子,頭也不回離開,月色如霜,鍍著一行三人被拉得長長的身影,越拉越長,漸漸匯聚成一體。
望都橋上寧弈執著酒壺,望著月色裡漸漸淡去的三人影,眼神裡,浮現落花般的孤涼與寂寞。
半晌他仰首,將酒一飲而盡,就手一拋,精瓷酒壺噗通一聲沉落水中。
酒壺落水聲遠遠的傳開去,他坐著沒動,半晌,有輕微的腳步聲接近。
「那位是名動天下的魏大人嗎……」身後是女子聲音,輕細甜美,帶幾分習慣性的嬌媚,帶著笑,似乎還往鳳知微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殿下對他真是愛重……啊……」
最後那半聲取笑,被凶狠的扼在了咽喉間。
女子睜大眼睛,惶然的望著剛才還翩翩清雅,此刻卻滿面獰狠,單手扼著自己咽喉的楚王,剛才她隨意一句玩笑,不想背對她的寧弈霍然回身,風一般的捲過來,她眼前一黑,下一瞬便已被捏住了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