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顧少爺也有點擔心女兒,但還是先問她。
「我能有什麼事?」鳳知微笑,「攝政王再怎麼為難我,也斷然不敢在西涼境內讓我出事,他是要交好天盛,不是要打仗,你放心便是。」
顧少爺想了想,道:「馬上便來。」隨即出去,鳳知微推開身側兩個舞孃的勸酒,端了杯,踱步到殿側迴廊連接的露台,這裡清靜,四面活水徐徐,清波漣漪,腳踩刷了桐油的廊木,步聲空靈清越,遠遠傳開去。
轉過一個彎,便是露台,闊大的水面倒映星光粼粼,一陣陣涼風掠波而來,吹得四面旗桿上淺紫宮燈燈光幽幽,像一片淺紫的綢緞,鋪開在白木的地面上。
卻已有人捷足先登。
那人靠著欄杆,憑湖臨風,風吹起烏髮如緞,背影頎長而挺直。
鳳知微停住了腳步,仔細的看一眼那背影,下一瞬她轉身就走。
「芍葯。」
有點可笑的稱呼從背後傳來,鳳知微的背,僵了僵,隨即轉身,帶點茫然的笑道:「閣下是在喚哪位侍女嗎?需要在下幫你找過來麼?」
那人緩緩轉身,半倚著木欄杆,深深看她,雖是陌生的臉,但一雙眸子波光明滅恍然如前,他看著對面錦袍玉冠的少年,眼神一瞬間掠過些微陌生和疼痛,隨即換了波瀾不興的沉靜溫和。
「我在喚我的逃妾。」他轉開眼光,注視波光瀲灩的湖面,「她今年十八,天盛人,長熙十四年白頭崖一役為我俘虜,自願做了我的妾,曾和我長居大越浦城浦園,受盡寵愛,令我打算於年後納她為側妃,正當我歡喜修表準備上報朝廷之時,她勾結同黨,潛入浦園,傾我湖,傷我身,圍我城,更兼去而復返將我再徹底騙上一回,騙我信她會忠心歸順,騙我攜她共上城樓勸退敵軍,騙我以為從此後便可和她攜手天下共看這山河壯闊——然後,她當我的面,挽弓、碎牆、跳城、逃生。」
最後八個字,他說得一字一頓,像是沉重的雕花大弓,決然的砸在了巍巍城牆磚上,粉碎,成灰。
鳳知微默然負手而立,聽得也極認真,宮燈幽影打在她臉上,搖曳出一片模糊的暗影。
「魏侯……」晉思羽緩緩上前來,這聲輕柔的呼喚,竟似比剛才那沉靜而恨毒的語氣還令人森然幾分,「你告訴我,這樣的一個人,這樣一個欺我真心負我摯誠的涼薄女子,我該不該追索天下,不死不休?」
他一步步逼近,鳳知微沒有不自在,也沒有退,平靜的立在原地,抬眼看他,突然笑了。
她的秋水濛濛的笑意,開放在南方秋季微濕沁涼的風裡,像一朵潔白的蘭花,瞬間迫人灼灼綻放,千萬里江山,頓時瀰漫王者之香。
晉思羽看見她的笑,倒怔了怔,一瞬間有些恍惚。
「這位可敬可佩的妾,是叫芍葯麼?」鳳知微柔聲道,「名字雖俗,風骨卻不俗,本侯雖然不認識她,卻很為她讚賞——兩國交戰,沙場廝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是戰,場下較量爾虞我詐你來我往也是戰,這位芍葯姑娘輸明戰,贏暗戰,不墮我天盛國威,很好,只是說到底,和閣下你也不過是平手,人家不介意身為你俘虜含悲忍辱潛伏隱忍,閣下為什麼一定要介意被敵人鑽了空子吃點小虧呢?」
晉思羽站定,望著月下的少年,想過很多次相逢的場景,但就是沒有想過,這個時辰,那麼關係微妙的一對男女別後初遇,她竟然還能侃侃而談神態自若,其實他本應該想得到的,但就是不願想,不願猜,然而等到今日終見,她比他想像得還要無情。
他默然立在那裡,聽著那淡而涼的一字字一句句,只覺得心臟似被無情大手狠狠絞扭,一陣陣翻轉顛倒的疼痛,痛到幾欲按住心口,將那顆墮入冰水的心,狠狠挖出來。
別後半年,朝務政事,每每遇見那個名字,那人才智卓絕,那人風生水起,那人捭闔朝堂,那人獨步天下,聽著那些光彩耀眼事跡,卻像隔著玻璃看另一個人,那浮薄迷濛的霜花背後,現出那樣一張臉——細緻的,嬌弱的,眉心微紅殷殷而雙目波光流轉,笑起來有點心不在焉,卻讓人一見心軟。
那樣截然不同的一張臉。
常讓他走神到恍惚。
總想起那些夜深風急雨敲窗的相對讀書,想起溫暖火盆前互相握住慢慢烘烤的手,想起除夕之夜她尊貴而亭亭的伴在身側,想起園子裡他背著重傷無力的她慢慢前行她拂在他頸後的溫暖呼吸,想起書房談判裡她這樣告訴他——恭喜安王殿下得國士無雙,天下疆域,指掌之間!
想起這些,之後的便不能再想,然而不想,自己也放自己不過,掀簾行路,時不時總看見那張慵懶微笑的臉,天涯海角,她越遠,記憶越向前。
正如聽不得那個名字,卻偏偏要時常聽見。
到如今,他恨的,到底是那段和她有關的記憶,記載了他人生裡最大的一次挫敗和失落,還是只是在恨,她從頭到尾,諸般溫柔婉轉都在假扮,到得最後如此決然?
那些相對的笑語,眼波的交流,手心的密語——都是假,都是假。
心裡知道是這樣的,卻依舊不甘,不甘自己在他人心底,淪落至如此地步,所以他來,近乎自虐的站在她面前,聽她再一次的漠然,拿國家大義來相對。
斯人至無情,竟叫人痛到骨裡。
他突然微涼的笑起來。
那麼氣質儒雅溫和的一個人,這樣笑起,卻像昂首嘯月的受傷的狼,衝著深黑蒼穹,吼出滴血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