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銘沉默了下去,他當然知道鳳知微說的都是實情,他就算不願和鳳知微合作,逞一腔意氣再走天涯重新開始,也要考慮天下之大,是否還有第二個江淮供他的兄弟們藏身,鳳知微能夠發現他的出身,別人未必不能發現。
「我現在不逼你,我只給你指一條路。」鳳知微負手窗前,淡淡道,「你按照我的囑咐,離開江淮,去我指給你的地方,到了那裡,我供應你糧食車馬武器,供你發展壯大,將來你是要靠那些盤踞一地繼續做你的黑道大王也好,還是等待時機有所作為也好,我都不會干涉你,我只要求你對我給你的一切保密。」
杭銘默然不語,這條件聽來過於優厚像是陷阱,可是正因為如此,他倒信了幾分,以魏知的能力和身份,真要滅了他們不過抬手的事,沒必要賠錢賠物大費周章,他想了想,若有所悟抬起頭,道:「難道……不久以後……會有戰事?」
鳳知微只是淺淡的,笑了笑。
她回身,注視杭銘,拍了拍他的肩,向著南方方向一指,一笑間意味深長。
「杭兄,飛龍在天,遮疆蔽土,天下豪傑,誰當射之?」
長熙十七年年末,滅龍幫被布政使衙門打垮,早兩年帶著部下打下滅龍江山的龍頭老大,自稱羞於再領袖同儕,帶著自己的原班人馬再次遠走他鄉,滅龍便再次成了盛龍幫,從此一蹶不振,同樣一蹶不振的還有整個江淮黑道,在布政使鐵腕治理下,所有幫派都俯首帖耳,比良民還安分。
長熙十七年的除夕,因為這群混混不再敢敲骨吸髓的收取各類保護費用,大小商販都過了個肥年,很多商販因此自發組織起來,在布政使衙門口放了一日一夜的鞭炮,方圓數十丈地面,到處都是大紅的鞭炮碎屑。
外面熱鬧得厲害,布政使衙門內卻沒什麼過年氣氛,鳳知微想著那些山南海北的知己們,心情便不好,勉強招呼了宗宸和所有護衛吃了頓年夜飯,囑咐宗宸不要忘記派人將江淮這邊集市搜羅的新鮮玩意兒給西涼那邊送去,還關照了兩份,顧少爺也別漏了,這才回到自己的後院。
除夕之夜是她例行的拔毒之夜,折騰到後半夜,宗宸才疲倦的出來,道:「你好好休息,再有一年,咱們這毒也便驅除了。」
鳳知微笑了笑,看著宗宸離開,慢慢從床上坐起,府外的鞭炮喧鬧得厲害,越發顯得四面淒清,屋內沒有點燈,所有物事都沉默在窗外透進來的雪光裡,半面灰暗半面慘白。
鳳知微擁著被子,只覺得心中空落落的,無法被那些遙遠的喧鬧塞滿。
卻有簫聲突然響起。
依稀是那年空靈清越的簫聲,只是多了一層蒼涼淒切,幽幽沉沉自天際傳來,吹裂這熱鬧而又蕭瑟的雪夜。
鳳知微怔怔坐在床上,明明窗戶近在咫尺抬手可開,她卻將手攏在被裡,似乎不勝寒冷般始終沒有動。
簫聲並不因此停息,依舊不知疲倦無休無止的吹下去,像那年刑部地底大牢,一夜不休。
雪光漸漸的淡了下去,越過窗欞照見床上靜坐不動的人,那散落的一頭烏髮發頂閃耀著冷光,遠遠看去竟如青絲成雪。
到了下半夜的時候,外面起了一陣狂風,砰然一聲吹開未曾栓好的窗欞,窗戶大開間,她一抬眼便看見了他。
前方院外一株柏樹褐色的樹枝上,那人持簫而坐,月白色的衣袂垂落如飛雪,遠處一輪半殘的琥珀色月亮,悠悠掛在臧藍色浮雲遊弋的蒼穹,殘葉枯枝色彩暗淡的背景裡,他身後深紅的披風倒捲而起,金色的曼陀羅花葳蕤一綻。
如此鮮明,如此,涼。
一柄垂紫纓的玉簫持在他手中,簫聲嗚咽,驚破秦樓月。
窗戶開啟,他轉頭看來,一坐一臥,隔窗對視。
她眼底有這除夕雪夜溶溶月,月色裡斯人一曲斷腸。
他眼底有這靜室孤窗擁被人,迎面相對而兩處心思。
目光流轉,雪落無聲。
不知道多久之後,鳳知微才勉強笑了笑,輕聲道:「天冷……進來暖和暖和吧……」
寧弈手中玉簫一轉,眼神那般淡淡一掠,她的話便立刻中斷,有點尷尬的看看四周——好像自己忘記起火盆了。
「你那裡不比我暖和。」寧弈依舊是那種語帶雙關的回答。
鳳知微沉默,寧弈仰頭看月,兩人這是那次水月山莊宴請之後第一次見面,說起來是各自有各自的忙碌,但忙碌的到底是人還是心,卻是只有自己清楚。
良久寧弈輕輕道:「我來通知你一下,年後你可能會提前離任,姚大學士致休,陛下可能會直接選你入內閣。」
鳳知微不出所料的笑了笑。
寧弈又道:「另外……知微……今年除夕過後……我就必須要納妃了。」
鳳知微揚起眼睫,深深看著他,半晌輕輕笑了笑,道:「是嗎……恭喜。」
寧弈始終緊緊注視著她,兩人今晚的目光都沒有迴避,各自看進對方的眼神裡,像是最後一次注視,要貪婪的將記憶裡的目光攝取。
最終他卻閉了閉眼睛,手指緩緩在玉簫上撫過,半晌決然道:「知微,讓我問你最後一次。」
鳳知微緩緩抱起了肩,像是不勝這夜的寒涼,勉強笑道:「夜深了,有什麼明天再說吧……」
「你願意做我的正妃嗎?」
鳳知微閉上眼。
一瞬間心中滾滾流過兩個字,帶著五年來時光鋒利的光影,掠過一生裡遍染的血色胭脂,反反覆覆,如詠唱,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