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當年南海海浪前,十六歲少女的回答,在心底迴旋往復無數次,終未出口。
到得今日,再要訴諸語言,已經成了諷刺。
她微微俯低的臉,被散落的長髮遮掩住,於無人看見的角度,有隱約的晶瑩一閃。
寧弈在冷月枯樹枝頭默然不語,衣袂似流水飄蕩風中。
很久之後鳳知微抬起頭,神情如常,還對著寧弈笑了笑,道:「夜了,殿下早些休息吧。」
寧弈注視著她,眼神裡沒有失望也沒有鬱憤,只有深深的哀涼。
這一路走到如今,費盡心思,費盡心思終不能挽命運狂瀾之即倒。
他努力想推她向前,她卻堅持立在原地,守著那年大雪的清晨。
都是命,都是命。
「我的心,永在它該在的位置,或有一日翻江倒海,能換得它傾倒翻覆。」
既然有些誓言決心無法以人力抹殺,那便不如順著她要的軌跡,一路相隨著走下去吧。
他淺淺的笑起來,伸出手,道:「知微,讓我最後再陪你一晚。」
鳳知微默然不語,他又道:「我們相識五年,從未在一起過年。」
鳳知微閉上眼,攏著被子,緩緩的睡了下去,面朝著牆壁。
身後有輕輕的腳步聲,有人關上了窗子,淡淡的屬於他的氣息充盈室內,恍惚那年,冬日冰湖前,白梅花掠過月白衣襟。
床榻微微一沉,他修長的身影倒映在牆面,按住了她的肩,鳳知微沒有回頭,只輕輕道:「為什麼不殺了我?」
身後寧弈一時沒有說話,似乎也在想這個問題,半晌短促的笑了一下,道:「知微,我便殺盡天下人,終不願殺你。」
「但是從今日後。」鳳知微依舊閉著眼睛,「我但望你以我為敵人。」
身後沒有動靜,半晌,他的手指細細撫過她的臉頰,指尖冰涼。
冰涼的指尖慢慢的在臉頰游移,指下卻有一道濕潤的水跡,比指尖更涼,在這除夕之夜低吟的風中,慢慢冷卻。
誰也不再擁有溫暖的溫度,來焐熱那一片徹骨的寒。
月光慢慢走過長窗,牆面上倒影斜長,像這一路的羈絆,拉得再遠,終有盡頭。
很久很久以後,牆面上的身影微微仰起了頭,用手摀住了眼睛。
他的聲音微微暗啞,答:「好。」
那一夜風聲蕭索,捲起落雪千層,覆了一身還滿。
那一夜月光輾轉,照亮無人相倚的闌干,窗台下一株白梅悄然萎謝,滿地裡不知是雪花還是梅花。
累極的鳳知微最終維持著那個姿勢睡去,最後模糊的睡意裡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醒來。
入睡夢境依舊朦朧,夢中滿是華艷清涼的氣息,夢裡誰撐了一把紙傘過了廢橋,迎面一座水晶牆,忽然水晶無聲破碎,看見冷月空風下的古寺廢廟,廢廟前誰笑顏宛宛,遞過來一朵蘆花,海潮裡蘆花搖曳,瀰漫一股籐蘿香,她含笑一口咬下,咬碎的卻是暨陽山微澀的松子,一轉眼山崖絕壁俯衝而來,絕壁上誰與誰相擁而立對闊大山海,而四面星月之輝緩緩旋轉,多寶格裡一壺酒氤氳暗香,忽而誰一拂袖將酒壺砸碎於帝京望都橋,她在一地淋漓的水跡裡嚎啕大哭。
是耶,非耶,這一夜迷離混亂的夢境。
她在那樣的回溯飛旋里一步步走過,朦朧裡有誰一直倚在身邊,將手擱在她的臉頰,那樣一遍遍珍重萬端的撫過,朦朧裡誰的氣息靠近,卻在最終不得不歎息離開,天快亮的時候有誰緩緩俯身,將一個微涼的吻印在她額頭,在彼此最近的那一剎那,她清晰的感覺到眼間氤氳開一片濕漉漉的水汽,卻不知道是自己的,或者,還是他的。
日光淡淡的升起,室內那熟悉的氣息,一縷縷散去,像玻璃上的霜花,一點點化為流水,無蹤。
她慢慢坐起身來,聽見外院有傳報的聲音,朝廷宣她回京的聖旨到了。
她緊緊的握著錦被,將那一夜微濕的被端撫平。
這一年除夕,也便這麼過了,長熙十八年悄然而又悍然的,叩響這天地之門。
正月十五,她啟程回京,臨行前書案上放著最後一封需要她處決的公事——秋氏女請與其夫和離。
秋玉落洋洋灑灑萬字自辯狀,與官府文書一起遞上她的案頭,其間大書特書夫君天閹,個性怪誕,因此所致的種種苦楚,當真萬般委屈千種艱難。
她和李家已經決裂,如今一人搬離李家獨居寺廟,作為第一個敢於在公堂上言及夫妻床笫隱私之事的和離女子,她被譏為傷風敗俗蕩婦,千夫所指萬民唾棄,李家更揚言誰若判她和離必不死不休,江淮府不敢承接這案子,一直拖到年後,最後呈上她的案前。
鳳知微對著那厚厚的官司文書默然良久,想著表妹嬌縱尊貴的性子,她能頂著世間譏嘲做到這個程度,內心裡執著的愛戀,想必早已灼烈如火吧。
那年常貴妃壽宴,她便已經看出秋玉落對寧弈的心思,原以為她嫁人會有所收斂,不想一個廢了的夫君,終讓她死灰復燃。
而李家少爺,是廢在自己手上的。
天命注定,循環不爽。
多年前蘭香院內激於義憤一朝出手讓子蛋飛,多年後那濺射的鮮血終於落在自己腳前。
鳳知微淺淺的,近乎蒼涼的笑起。
隨即提筆,在那厚厚卷宗的末端,一筆一劃寫下一個字。
「准。」
長熙十八年二月,鳳知微回京,三月,因江淮道布政使任上,對京淮運河河工有大功,入內閣為永壽殿大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