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子硯一口冷氣窒在了咽喉裡——他是因為寧弈那一個眼色認定是魏知作祟,但也確實沒有證據說他背後搗鬼,誰知道此事魏知到底起了什麼作用?以他行事作風的細密和陰詭,保不準並沒有在天盛帝面前親自出手,而是通過其他方式慢慢滲入,連天盛帝,都未必想得到是他搗鬼。
寧弈則無聲的笑了一下——真是唱作念打全套好戲。
「魏大學士只怕不是聽見辛大學士私藏禁書後心中惶愧自認其罪的吧?」胡聖山涼涼道,「只怕楚王殿下若不拿出那刑部文書,魏大學士這心中也未必就惶愧……」
「夠了!」殿上一直陰著臉色沉默的天盛帝驀然一聲咆哮。
所有人立即噤聲,忙不迭伏下身去。
「都是一群罔顧君恩的混賬東西!」天盛帝一把將案上書卷掀翻在地,「欺上瞞下,無知懵懂!」
「微臣知罪!微臣願與辛大學士一同領罪!微臣負陛下君恩於前,不能相救知己師友於後,微臣早已無顏苟活天地間!」鳳知微立即朗聲接道,「請陛下恩允微臣與辛大學士同赴刑場,以全臣忠義之心!」
滿朝嘩然,辛子硯晃了晃,寧弈臉色變了變,天盛帝皺起眉,神色陰晴不定。
「魏大學士一心要忠義兩全,不惜與辛大學士同生共死,本王也十分感佩。」寧弈突然淡淡道,「本王只是有一事不解,想請教魏大學士。」
「哦?」鳳知微偏頭,作側耳傾聽狀。
寧弈深深看了她一眼,道:「魏大學士成名極早,早年在青溟就讀的一些詩文,便有人為你搜集整理,印刷成冊,本王也有幸得了一份,本王記得魏大學士有首五言詩。」他輕輕吟哦道,「寄語江南道,梅花幾度開?黃金台下客,曾許燕歸來。魏大學士,本王記得,江南是大成舊稱,自我朝定都帝京後,已將江南改為江淮,昔日大成舊稱,如何還會在你詩文中出現?縱觀全詩之意,難道魏大學士對昔日大成,還有眷戀懷舊之心?」
他說完輕輕一笑,笑意涼如刀鋒,和他這番話一般,看似淡,實則狠。
鳳知微微側著臉看他,神色平靜,心裡卻瞬間浪潮一湧——那年她初得神瑛皇后遺作,書中有些風土人情敘述,自然用的是大成舊稱,她受了影響,詩文中有時便不注意帶了出來,後來事務繁忙,長時間不在帝京,等到長熙十三年出事再想收回自己的舊作,早已因為名聲大震流傳了出去。
但她一直也未曾聽說過坊間有自己的文集,還是說,這文集,從來就只有一本,在他手中?
「魏大學士。」寧弈開了口便不再停,不待她回答又道,「本王還記得大學士有首七絕,其中有句,殺盡敵虜未肯歸,還將鐵騎入金徽,此句意氣錚錚,有殺伐之氣,本王很喜歡,想魏大學士作此詩時,還只是青溟一普通學子,並無後來的對越作戰一事,便有這般的鐵血男兒壯志胸懷,真是我輩不及,不過那最後金徽兩字很費人疑猜,如果本王沒記錯的話,我寧氏皇族得大成舊都,將望都改名帝京,而當初望都城門之上,有黃金龍鳳徽記,只是後來被剷去了——魏大學士,你是要率鐵騎,入昔年大成舊都金徽門下嗎?」
滿朝裡抽氣聲響成一片,殿上天盛帝唰唰的在翻那些詩句摘抄。
「魏大學士在書院做學生的時日雖然不久,不過還是有不少詩文傳世啊。」寧弈的清雅笑意,在幽黯的大殿裡光彩逼人而又令人心生寒意,「看那篇《斜陽亭遊記》,其中有句,『至尊者君,至卑者臣』,魏大學士,我朝陛下英明神武,寬厚仁治,待臣下向來只有恩遇沒有苛待,看看你自己一路飛黃騰達便知道了,至卑者臣,卑在何處?這樣的仁厚天子,一代聖君,你何以出此怨憤之言?」
說完,對鳳知微輕輕一笑。
滿殿臣子都被這一笑笑得渾身顫了一顫,尋思著下朝後趕緊回家燒掉所有有字的紙。
胡聖山低著頭,數著地下金磚,覺得老骨頭裡滲出一層又一層的寒氣,他自始自終都沒弄明白今天這詭異的朝爭到底是因為什麼原因,殿下和魏知之間的關係他也略知一二,好端端這是怎麼了?還有,看殿下今日拋出的這些東西,很明顯早就有備,而那時他們關係明明還不錯……老胡也打了個寒戰,想著回頭看看自己有什麼不該寫的東西沒有。
滿殿震懾裡,寧弈平靜如常,只是迎著鳳知微,他拋出這般狠手,不惜令親信寒心,只想看她暴怒或崩潰,用最決裂的方式迅速了結這般的敵對,好逃過心底綿綿密密泛起的苦。
然而更清楚而絕望的知道,這不過才是開始。
她不會放棄。
也從不會這麼容易輸。
果然,半晌後,鳳知微眼角斜飛,對著寧弈笑了笑。
她笑容鎮定而又微帶凜冽之意,連辛子硯看見那樣的笑意都覺得心中一震,唯有寧弈面不改色,也沒有躲閃目光。
是了,果然如此。
「殿下真是煞費苦心。」鳳知微不過淡淡一句,隨即她扭過頭,簡單而又清晰的道:「至卑者臣,臣子若不能以至卑之心事君王,何談忠君忠國?」
天盛帝陰霾暗卷的目光,微微一閃。
「還將鐵騎入金徽,殿下為何只摘抄那一句?全詩詩名殿下為何不報出來?《辛酉年逢雪夜談前賢英烈事》,微臣那年和文友煮雪烹茶夜談,說起當日天盛引兵入望都,諸多英雄前輩沙場喋血英懷壯烈,追思之下澎湃不已,遂有此作,這一句正是說當年天盛大將率兵攻佔望都城門之事,鐵騎入金徽門,遂成我天盛大業——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