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的一路過來,點塵不驚,轉過一個彎,便看見橫矗眼前的鐵柵欄。
柵欄裡,破爛稻草上,伏著奄奄一息的女子,混沌的黑暗裡也能感覺出那種衰弱的姿態,聳起的肩膊瘦削得似鋼刀,割痛人的眼睛,牢房裡四處都是爛棉絮髒稻草,染著已經發黑的碎肉和血跡,觸目驚心。
那男子渾身一顫,險些落地,他一生巋然沉靜,從來唯有這個女子能牽動他的心,一慌之下趕緊收拾心神飄了過去,手指一抬,指間夾著的一枚金剛石薄片,已經劃裂門上的暗鎖,隨即飄了進去。
他進了牢房,那女子依舊一動不動,男子慌急的掠過去,伸手要扶起她,手剛碰上她身子,便覺得一手滑膩,舉起手指一看,血淋淋滿是碎肉——她身上已經肌膚全部碎裂,根本碰不得了。
那男子跪在她身前,舉著雙手,一瞬間天崩地裂般的僵住了。
他染血的手指僵硬向天,姿勢如化石般似乎永生不能解脫,鐵壁縫隙裡一線光線照上他戴了面具的臉,臉上眼睛的部位是一層特製的薄膜,薄膜裡恆靜的眸光平生第一次浪潮翻湧,翻出無限的驚恐絕望,眸底有奇異的淡淡的水霧之氣,慢慢聚集。
這一生歷經風浪而不動巋然,這一生天地封閉不知喜怒悲歡,這一生因她開闢鴻蒙,原以為從此後看得見爛漫五彩新宇宙,卻從此邂逅無限思念疼痛和……今日悲傷。
眼底有什麼東西很濕很熱很脹痛,擠得滿滿的要從眼眶中滾出,這一生他以為自己永不會有此刻體驗,然而命運不肯放過的要讓他將人生之苦一一嘗遍。
原來這就叫眼淚。
原來這就叫絕望。
他顫著手指,慢慢靠向自己的眼睛,似乎想要觸觸那即將流出的淚,又似乎想要就這麼摀住眼睛,不去面對摧心裂肺這一幕。
卻突然聽見一聲幽幽歎息。
這聲音太熟,熟到夢魂常遇,遠隔天涯也如在耳側,他如被驚雷劈下,霍然轉首。
暗牢的牢房是轉折設計,在這間牢房的側面,隱約露出了一個人修長的影子。
那影子也太熟悉,熟悉到他渾身顫抖,心腔跳動得一陣劇痛,像是剛才突然裂開,再被烙鐵猛力一烙,嗤啦一聲熱氣四散裡被強力合攏。
他第一時間想站起身,身子一晃眼前一黑竟然險些暈過去,對於鐵石般封閉的人來說,這種太過難得的大悲之後便是大喜的猛烈情緒衝擊,一時竟然承受不起。
那人又是一聲歎息,歎息聲裡充滿憐惜。
他抬起頭,眼神裡爆發無限歡喜,瞬間將未及流出的眼淚烘乾,他已經從那聲歎息裡聽出,她安然無恙。
他立即鬆開手中的女人,掠向那間牢房,如法炮製開了門。
黑暗裡,鳳知微素衣委地,靜靜的看著他。
他站在牢門口,也那樣仔仔細細的看著她,然後發出一聲無限滿足的歎息,大步過去,猛地張開雙臂抱住了她。
「微……微……」他一遍遍低低喊她名字,滿含失而復得的莫大驚喜。
鳳知微聽著他激動驚喜的語氣,想起初見時,遙遙立在三尺之外,眼神祇在腳下一尺三寸的玉雕般的少年。
她的玉雕少爺,因了她成為人,然而她帶他走出封閉天地,卻從未能給他真正的人生喜樂。
若留他一直在原地,他也許能混沌而幸福的活這一生。
對耶?錯耶?換得此刻凝噎無言。
顧南衣緊緊抱著她,將臉在她頸側輕輕摩挲,低低道:「我真高興……我真高興……」
鳳知微眼眶微濕,輕輕「嗯。」了一聲,反手也抱緊了他,覺得他身子過於冰冷,想要給他一點溫暖。
她在他耳邊低低道:「對不起。」
一陣沉默。
隨即他偏頭,也在她耳邊道:「不,喜歡這一切。」
不經歷那般地獄般的疼痛絕望,怎麼會有此刻絕處逢生的巨大喜悅?
她給的一切,他都喜歡。
鳳知微默然不語,顧南衣已經放開了她,牽住她的袖子,道:「走。」
鳳知微不動,顧南衣愕然回頭看她。
「這間牢房,是當年我娘和我弟弟呆過的牢房。」鳳知微唇角一抹淒涼的笑意,輕輕撫摸鐵壁,「我還在這裡的牆角,摸到陳舊的血跡,不知道是不是當時弟弟被踩住灌毒酒時留下的。」
顧南衣伸手想去牽她的手,手伸到一半想起什麼,只牽了她的衣袖,鳳知微沒有注意,只悠悠道:「南衣,對不起剛才我沒說話,因為剛才,我不想和你走。」
顧南衣瞪大眼睛看她。
「自長熙十三年後,我全部的力氣,都留給了娘的遺願。」她緩緩坐下,茫然的看著虛空,「娘很瞭解我,她帶我回秋府,讓那樣惡劣的環境逼出我內心的憤怒和不甘,她用近乎慘烈和決裂的死亡,用弟弟那一條十六年等著替死的性命,將早已憤怒不甘的我逼入死角,在臨終時,她逼我發的那個誓言,從此永遠捆住了我。」
她伸出手掌,茫然的看著自己潔白如玉的手指,「復國,報仇,兩件使命,我一生只為此而活,我也曾以為,為了報答娘和弟弟,為了她們的靈魂久安,我必須這麼做,為此不惜此身也不惜蒼生。」
「然而。」她愴然的笑笑,「天意開了如此大的一個玩笑,那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如果娘知道鳳皓是她的親生兒子,她會不會還選擇那樣一條死路?我想了很久,她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