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偏偏要放棄你自己?
本就不是你的錯,贖罪至此,也該夠了。
他默默的盤腿坐在道邊,不再覺得地面骯髒,想了很久,提筆寫。
知微。
還記得那句話嗎。
「我要你走出困你的牢籠,我要你看見這世界不僅僅就是你眼前那一尺三寸地,我要你不要總做著套中人每碗肉必須得八塊,我要你學會用目光正視我,我要你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計較和爭吵,懂得,愛。」
「當我終有一日走出心的牢籠、看見一尺三寸地之外有人嫵媚娉婷、脫去套衣學會吃肉允許七塊或九塊、用全新的目光展望這闊大沉雄新天地、第一次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計較和爭吵,然而當我想告訴你這一切,雲天蒼茫,滄海空流,你卻又在哪裡?」
「既然如此,我還要這破繭脫殼人生何用?不如三尺薄棺,一幅麻衣,葬。」
寫畢,他將筆一扔,將紙卷隨意的往樹下一埋,頭也不回,騎馬離開。
初冬的風吹過,附近的林子裡有簌簌聲響,像無數落葉歸根的聲音。
這一日是冬至。
按說冬至時宮中應有諸般慶冬至的禮節,只是寧弈一直沒有充實後宮,連以前王府裡的侍妾也散了,宮中也沒有太后皇后,這禮節也便可省就省了。
正殿暖閣裡火盆爐火熊熊,寧澄正在指揮著內侍加火盆,門簾一掀,輕裘薄衫的寧弈進來,淡淡瞄一眼,道:「弄這麼多火盆做什麼?想熱死我?」
寧澄一拍腦袋,這才想起,如今陛下的舊疾已經好了,冬天已經不需要這麼小心不受凍。
他訕訕的捧著多餘的火盆出去,寧弈靜靜的在榻前坐下來,注視著火光不語。
他的舊疾好了,她治好的。
那日密殿裡的酒,原本是有毒,但是她來了,她身上帶了聖藥「婆羅香」,那香氣和酒毒一中和,是天下絕熱之藥,正好將他因為玄冰玉帶來的寒毒驅散,他那幾日的斷續昏迷咯血,其實不過是清除多年積淤的必經過程,而最後看見她死去,一霎驚動,最深處一口淤血徹底噴出,從此換了一身無病,長健久安。
等到華瓊帶來解藥,他已經心中有數,所謂解藥不過是補藥,她從來就沒毒過他,當初下在那壺酒裡的毒,想毒的是他的父皇,只是沒想到,父皇到死都沒有下到密殿底層而已。
那一年顧南衣抱著她自宮城之巔跳下,他當即暈了過去,寧澄和隨從忙著救他,一片混亂裡,誰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等到他醒來,人都不在了。
他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這算什麼?她當真要在他面前化灰化骨,沒入泥濘,好讓他即使掘地三尺也再尋求不得?
他支著病體,在雪中一具具的查看屍體,死的人並不多,除了顧南衣那一掌掃下去的,還有看見顧南衣容顏震驚太過,失措被踩踏死的,他不管那狼藉腥臭,一具具親自將屍體翻過,然後換一聲釋然長歎。
沒有她。
然而不親眼見著她生死,他要如何帶著這個久懸的掛心的疑問過這一生?如果天涯不見能換她活著,他願意,可他更怕她死了,他卻連祭拜的地方都不知道在哪裡。
轉年春天,他便不顧大臣阻擾南巡,明明收回大成疆域接收大成軍隊事情很多,他卻將這些事全部扔給寧霽,表示這是寧霽當初背叛的懲罰,自己則一路向南。
向南,江淮、隴南、隴北、閩南、南海……一路走過,他與她曾經的足跡。
連暨陽山都親自爬過,沿著當初的道路一點不差的走下去,山崖前的小屋想起她的臉貼在他膝彎,崖下草地上那一片凌亂似乎就是他和她坐過的痕跡,樹林裡松樹上的松鼠洞,竟然好像還是當年的那一個,他掏出一把松子來吃了,苦澀,再沒有昔日的清甜。
安瀾峪的海風還是那麼空靈寂靜生滅不休,船身起伏令人微微發醉,他閉著眼睛,慢慢摸出懷中一封信。
那年魏府裡她用一碗禾蟲羹試圖逼走他,好隱藏那信盒,然而還是有一封落在了他手中。
「知微,今日自安瀾峪過海……總是想起祠堂那天,百姓的呼聲也和那潮似的生滅不休,然後你倒在我懷裡,彷彿海水突然便倒傾……」
如果此刻海水倒傾能換得她歸來,他亦願意。
將那封信慢慢收回,他的指尖在懷裡微微挪了挪,碰著另外一封紙箋。
他的手指頓住,半晌後才慢慢抽出,信被保存得很妥帖,邊角都沒翹起,他手指在封套上輕輕摩挲,並沒有打開。
這封信,他偷偷在魏府她的書房夾縫裡找到,珍惜的用三個月的時間,一點點看完,然而再怎麼不捨,不敢不願多看,都經不起漫長的時光裡,一次次抗拒不住的咀嚼懷想,到得如今,每一句每一字,早已爛熟於心。
「寧弈……到時候我想親耳聽聽那蘆葦蕩在風中如海潮一般的聲音,或者也會有隻鳥落羽在我衣襟,嗯……你願不願意一起再聽一次?」
知微,我願意。
可那片蘆葦蕩年年開謝,總沒有你含笑回首,伴我並肩。
山頂廢寺裡他在當初和她相依的位置上慢慢坐下去,一地濕冷殘燈淡霧裡,掏出懷中的簫,慢慢吹一首《江山夢》。
江山如夢,人在夢中,深魘未醒,何時走出?
那日一曲畢,寧澄送上水來,他無意中一低頭,赫然看見鬢邊挑出一星白髮。
那一絲白,在一片烏黑中亮得觸目,他怔怔的看著,恍惚間才發覺流年已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