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山眉黛少年時(1)

西平侯府,藏鴉別院,是我幼年記憶最深刻的地方。

藏鴉這名字是娘親起的,娘親根本無視這名字古怪不雅,執拗的堅持,並在面對很多人疑問之後不勝其煩,乾脆用自己那漂亮的柳體,大大的寫了這園名,掛在月洞門正中。

我無數次抗議娘親,這樣的名字很惹人笑,難道這園子裡藏了很多烏鴉?難道裡面的人都是烏鴉?

娘親不理我,她只是憂愁的望著某一個方向,喃喃吟誦一闕詞:「又還是宮燭分煙,奈愁裡匆匆換時節,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

或者悠悠歎息:「玉顏不及寒鴉色,猶見昭陽日影來,柳密可藏鴉,昔人今何在?絕色無鹽,百年後都不過一抔黃土,名字美醜,又有什麼好在意的?」

淡淡晚風裡,娘親冰綃縞袂,素帶隨風,纖巧細弱似欲飛去。

我不懂,尤其害怕娘親每逢此時眉宇間的濃濃哀愁,便不管不顧拉了她去後園裡玩。

比起詩詞,我更愛的是後園的蛐蛐兒,金龜子,天牛,黑背上有鮮艷斑點的小小蟲兒,和滿地的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開遍一年四季,五色斑斕,錦緞似的一大片一大片,陽光照上去燦爛得眩目,最重要的是,娘親容許我玩泥巴,在草地上打滾,甚至可以睡上那片總是很耐活很肯長的鮮花。

舅舅有一次用微帶嗔怪的語氣埋怨娘親,為何不許侯府花匠打理這方花園,而任那花雜生,任那草瘋長,雖然繁盛鮮艷,卻總少了一分侯府應有的尊貴謹嚴氣度。

娘親卻淡淡的笑,輕輕撫摸我玩得長髮披散的腦袋:「懷素喜歡,若是像你們那大園子那般端整,這丫頭總嫌滾起來不痛快。」

舅舅怔了怔,英氣的長眉突然高高揚起,黑而銳的似要飛到天上去般,我擔心的盯著他看,很擔心舅舅的眉毛從此便飛走了。

眉毛卻最終安穩的落下來,舅舅笑得開心:「我說懷素這丫頭怎麼從來不去瑞園玩,原來是為這個,丫頭,你不早說!」手一揮:「來人!」

下一瞬,精幹而冷漠的劉成叔叔就從天而降般,出現在我眼前。

劉成叔叔總是鬼魅般跟隨在舅舅身後,你可能看不見他,但只要舅舅呼喚,他就能立刻出現,有呼必應百試不爽,我經常錯覺,哪怕舅舅一個人站在一間屋裡,手一揮,劉叔叔也會立即從地上冒出來的。

見到舅舅的劉叔叔總是一個表情,抿唇,斂眉,微微彎腰:「請侯爺吩咐。」

舅舅站在夕陽昏黃的光影裡,錦衣玉帶,烏簪翠佩,高大而英挺的身影流露睥睨萬物的氣度,他甩甩袖子,乾脆如同甩落一片殘缺的陽光:「三天之內,哦不明天,就明天,你負責把瑞園變得和這裡一樣,過時以違軍令論,斬!」

我被那個平淡而殺氣自生的斬字嚇了一跳,呆呆的去看可憐的劉叔叔,他正順著叔叔手指看向我們那個糟糕的「園子」,很了不起的是,他居然一點驚訝或畏懼的情緒也未曾表現,還是那個萬年不變的表情:「屬下遵令。」

我歎了口氣,王府的花匠們今晚要遭殃了。

舅舅笑嘻嘻的蹲下身:「丫頭,這下你沒借口不去主宅玩了吧?你哥哥們都很想念你呢。」

我撇撇嘴,舅舅的四個兒子,春,晟,昂,昕,春一向看我是個小丫頭片子,見了面總是裝大人似的摸我頭,怎麼會想我?昂不在家,學藝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這個和昕長得很像的傢伙,從小膽大妄為,最愛舞槍弄棒,七歲時自己在大街上認了個師傅便跟著跑了,跑掉之後才捎信回來,舅舅親自去看過他,回來倒也沒說什麼……晟嘛,想我倒也有可能是真的,不過千不該萬不該,舅舅不該騙我昕想我,笑話,他要想我,天下的蛐蛐都不會跳了。

舅舅也是的,當我是小孩子麼?

心裡腹誹,面上依然笑成春花也似:「好啊,改日去給舅舅舅母哥哥們請安。」

舅舅大笑著應了,我不知道他高興什麼,娘親卻在一邊微笑皺眉:「英哥,你太寵著懷素了,你那瑞園,奇花異草,葳蕤華盛,享譽各公侯府邸,聽說也是嫂子珍愛,怎麼可以為這瘋丫頭就毀了?」

已經準備轉身的舅舅聽到這句話突然回頭,他剛才飛揚的笑容已消失了,深深看著娘親:「千金萬銀買不來痛快,如果我的寶貝侄女在我這西平侯府不能快樂的長大,不能盡情享受兒時時光,我要這奇花異草,華盛葳蕤又有何用?」

頓了頓,他緩緩轉過頭去:「舞絮,我無法幫你爭得本屬於你的幸福,但我希望可以為你的女兒盡量多爭取些。」

空氣突然沉默了下來,我悄悄抬眼去看娘親,她並沒有如我所想的流淚,只是怔怔遙望著那個方向,沉默良久。

舅舅很快走了,他總是很忙,娘親卻依舊坐在亭中,看天邊浮雲飛捲,變幻無窮,我不知道娘親看見了什麼,卻願意陪伴她此時的寧靜。

夜色降臨時,娘親緩緩攜了我往回走,她依舊一言不發,高昂著優美的脖頸,腰背纖直,我看著月影裡她銀白緞繡菖蒲紋的領口裡半掩著高貴而憂傷的容顏,和悠悠拖過柳木長廊的寬長的白底紫色蘭草裙裾,突然害怕她會永遠這般清冷而孤絕的走下去,直至走入那片金黃明亮的月色裡。

夜風冉冉的起了,風裡響起涼涼的歎息,我聽見娘親的聲音很近亦很遠:「懷素,答應我,這一生,一定要為自己勇敢的活。」

《燕傾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