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兩日我賴不過娘關於遵守承諾的暗示,乖乖梳洗打扮,準備去主宅請安。
一身粉羅裙,兩髻綴明珠,我還未成年,娘親也不愛給我花花草草的裝扮,只命伺候她梳妝的楊姑姑給我挽了兩個可愛的小髻,綴上父親命人送來的南洋明珠,瑩光閃爍,滑潤明亮,襯著我烏黑如緞的發,倒也美麗。
楊姑姑仔細的用嵌寶牛角梳給我理直了發,就著八蝠銅鏡照著我左看右看,目光裡滿是欣羨:「夫人,小姐麗質天生,容顏明艷如姣花照水,雖還未長成,但容老奴說句放肆的話,以老奴數十年來閱人之經驗,只怕將來比夫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娘親正低頭讀一本東坡詞,聞言也不抬頭,只淡淡道:「是嗎?我倒寧願她平庸些,笨些,如此也可得上天之憐,謀些平凡人的福分。」
楊姑姑目光一閃,婉聲道:「夫人說笑了,夫人身份高貴,小姐出身不凡,注定此生富貴榮華,福壽綿延,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賤命,如何能和夫人和小姐比?」
娘微一挑眉,放下了手中的書,定定看著微笑的楊姑姑,嘴角慢慢掠出一朵奇異的笑:「你這老物,今日是怎麼了,素來也不像是個俗人,怎麼今兒說這一堆混賬話?」
楊姑姑微微福了福,笑意裡有淡淡的擔憂:「夫人說笑了,說起來也是有緣故的。」
「哦?」娘對關於我的事,總是好奇心要多些。
「前幾日遇見侯爺夫人房裡的意映,她和我說,聽得夫人和侯爺商量,說小姐也漸漸長大了,出落得洛神也似,令人見之心喜,倒讓她想起晟少爺和昕少爺住得離別院近,年紀小時起居不避倒也不甚要緊,如今倒要分外留心些,莫要因心思粗疏,壞了小姐清譽,影響她日後終身,倒是罪過了。」
楊姑姑一邊說,一邊連連向我看了幾眼,見我專心撥弄娘親妝奩裡的各式首飾,好似根本未曾注意她們說了什麼,才放心的說下去。
我舉起一支琺琅綴流蘇珠釵,覺得顏色斑斕的好看,笑嘻嘻的簪在了自己的頭上。
聽見娘聲音淡漠:「她擔心什麼,我自然知道,她是怕堂堂侯府公子和我們這來歷不明的野女人過於接近,辱了她沐家高貴門第而已。」
我往銅鏡呵了一口氣,想將它擦得更亮些,順手將另一支薔薇水玉釵插在發上,銅鏡裡,正映著楊姑姑奇異裡微微帶著鄙夷的神色:「夫人,老奴始終不明白,您為何堅持不肯……」
娘擺擺手,止住了楊姑姑未曾出口的話,楊姑姑也是伶俐人,立刻住口。
娘笑得懶散:「世人於我如浮雲,說幾句閒話又算得什麼?我便是我,懷素便是懷素,何須向那些人交代?即便永生不提她身世,這天下,又有誰能奈何我們分毫?」
銅鏡裡,隱約映出斜椅榻上的娘的神情身姿,鬆鬆挽髻,淡淡梨妝,清麗似雪,也傲然勝雪,曇花般一現即逝的笑容綻開於她玉膚櫻唇,連室內都似乎亮了一亮,然而神色間總有種艷極盛開卻又將瞬間凋零的淒然。
轉目看見了我,卻突然大大一怔,而楊姑姑已經忍不住驚呼起來:「小姐你……」
我艱難的轉過沉甸甸的頭,在幾乎遮蓋了我的小臉的滿頭橫七豎八的琳琅珠翠流蘇金銀首飾間,露出個金光閃閃的笑容。
「撲哧。」
剛剛進來給娘奉茶的貼身大丫鬟流霞,笑得差點將茶潑在了鋪滿月白錦褥的軟榻上。
楊姑姑瞠目結舌的看著已經空蕩蕩的首飾盒,再看我滿頭的十數隻金珠玉釵,十數朵各式珠花絹花,耳朵上的一邊四個一邊三個耳環,每個都不同樣,還有些因為我沒有盤髻而無法插戴的首飾,那些翠冠金鈿,乾脆一齊堆在頭上,七彩晶瑩,寶氣珠光,閃得人發暈。
楊姑姑哭笑不得的以難得的敏捷箭步過來,急急扶過我那亂成一堆的腦袋,去取那些首飾,一面笑嗔:「小姐也忒淘氣,這麼重的東西,墜壞了脖子可怎麼是好?」
我確實覺得脖子很酸,可是如果這般滑稽小丑模樣,能夠讓娘忘記內心永遠盤桓不去的憂傷,能夠的短暫的為我展開完全而純粹的笑容,能夠洗去她剛才那一刻的淒然,這點酸痛算得了什麼?
抬眼去看娘,她正深深看我,眼底有瞭然的笑意。
我有些慌張的轉過臉,聽舅舅說,娘是著名的才女,機智敏慧無人可及,我這點孩童伎倆,自然被她看個通透,唉,可憐了我這幼嫩的脖子。
娘看了我半晌,眼底的笑意漸漸轉為思索,突然開口:「錦岑,把那明珠也去了,衣服也換了吧。」
楊姑姑一怔,轉過頭來看著娘。
娘無奈的看著我,話卻是對著楊姑姑說的:「錦岑,你說的對,懷素瓊姿玉質,難掩光華,若再妝扮了,只怕惹了更多煩惱,還是算了。」
微微出了會神,她突然幽幽道:「妄自說得傲氣,其實我這性子,終究是不好的,雖說我這輩子就這樣了,這孩子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將來如果我不在了……她還是不要隨我,平凡些好。」
她轉頭看我,目光中無限眷戀,我看著她水波盈盈的眼睛,眼角覷見楊姑姑面上微微黯然的神情,心,沒來由緊了緊。
隔了一會,娘說累了,打發我速去速回,我便依舊穿了往日衣裳,隨便梳了辮子,一身輕鬆自在的去了主宅。
藏鴉別院位於侯府東南角,清幽安靜,這自然是舅舅特意的安排,娘愛靜是出了名的,從藏鴉別院到主宅,要經過翠微堂,聽風水榭,和瑞園,舅舅多年征戰天下,武功赫赫,不愛南人脂粉都麗之風,侯府建築因此大多大氣闊朗,端重凝肅,道路也是寬闊的,侍衛眾多,安全自然無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