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那辮子,萬分可惜,要知道,長成這般長度,對我來說,很不容易的。
然而終究是,一笑而去。
次日便聽說劉媽被夫人打了二十板子,抬回家休養去了,據說劉媽被抬出去的時候還一路罵罵咧咧,將藏鴉別院上上下下問候了個遍。
寒碧向娘稟報此事時,娘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專心的畫她的畫,一池碧水,幾朵殘荷,荷葉翻捲,落幾滴淚珠似的水滴。
罷了才說了句:「聒噪。」
寒碧立即訕訕的住口。
昨晚我已將瑞園的衝突和娘說了,她神色微微不豫,卻也並未說什麼,打發了我去睡覺,自己卻倚著窗沉思,我迷糊睡去了很久,依然感覺她仍長坐於窗前,困極轉側裡,聽見她低低說了一句:「終究是太像他……」
他?還是她?像誰?誰像誰?
娘的語氣裡太多悵然無奈,還有許多我未曾能夠理會得的深意,我疑惑著,卻最終在沉重黑暗的睡意裡,一夢沉沉。
半夜時,窗外起了風,拂著屋外的竹林,細碎的輕響,遠處傳來生硬的梆子聲,脆脆的,衝破這夜的濃厚的黑。
我突然被夢魘驚醒,掙扎裡冷汗淋漓,卻怎麼也無法想起剛才那張壓在我胸口的沉沉的臉,只記得那非笑非哭的詭異神情。
睜大眼睛,了無睡意,我看了看外間,娘親還沒睡,我看見窗前她窈窕的身影,雕像似的立於黑暗中,即使夜風吹動她飄飛衣袂,也未曾令人覺察到存在的氣息。
想到剛才那個夢,我突然有些寒意凜冽,悄悄起身,赤著足,掩到了屏風後。
我的直覺告訴我,娘在等人。
風聲漸漸的大了,嗚嗚作響,竹影狂亂的映在慘白的窗紙上,我緊緊盯著窗戶上的影子,突然頭皮一炸!
那影子,不對!
咬緊嘴唇,我睜大眼睛仔細的辨認,我沒看錯,不知何時,窗外突然多了個瘦長的影子,輕若無骨,蹲在纖弱的竹節上,隨風同舞。
這叫什麼?鬼?人?我沒見過人可以蹲在竹子上,並且被風刮得要飄走的景象,再輕的人,也不可能做到。
鬼?娘親為什麼不叫?她居然還開了窗,她認識這鬼?
我的呼吸急促起來,心跳得似要飛出,薄薄一層冷汗沁了出來……我怕鬼,自小沒怕過什麼,但對這類虛幻的怪力亂神之說,我向來極有興趣卻又極端恐懼。
饒是如此,我仍然僵僵的向前挪了一步,娘在那兒,不管她和那鬼認不認識,我得保護她。
有低微的聲音傳來。
「小姐別來無恙?」
聲音裡略有戲謔調侃之意,然而語調卻是沉沉的,似是蘊含了許多未曾出口的言語與心意,我自小是個細緻的心思,善於聽音辨色,然而總覺得這人語氣太複雜太深邃,那輕飄飄的語調裡,蘊藏了多少沉甸甸的思緒,我竟無法探知。
娘似乎歎息了一聲:「近邪,你還是老樣子,我卻已華發漸生。」
我猛的一鬆勁,是人!他們是舊識!
那人冷笑,不答,過了半晌卻岔開話題:「我給小姐送藥來著。」
藥?什麼藥?我心一緊,娘生病了?
娘的聲音細弱,被風吹散了些許:「又花心思尋了什麼來,這麼多年,總是不願放棄,我卻倦了……」
那人又冷笑,他似乎總是那麼悲憤:「小姐莫和我說什麼生死由命去留隨意,近邪卻只知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娘沉默有頃,微微轉了首,月光照著她雲鬢朱顏,雪色羅衣,澹泊清越如瑤池中人,我看見近邪一眨不眨的看著瞬間神馳的娘,目光,居然是悲涼的。
半晌,娘輕輕道:「近邪,一晃數十載,往事不可追,終究是過去了。」
近邪垂下眼,避開了娘的目光。手一揚:「莫和我說這些,藥接著。」
一隻繡工精緻的錦囊平平的飄過來,仿似有人提著般緩慢而穩定,我瞪大眼,這一定是傳說中的武林高手了,娘什麼時候認識這樣的高手的?
娘緩緩攤開手掌,銀紅的錦囊靜靜落於她玉般瑩潤的掌心,畫般的動人,娘靜靜注視那錦囊,聲音裡有悵然的笑意:「艾綠的繡工越發精緻了,這許多年不見,不知她還好麼?」
近邪第三次冷笑:「小姐還是多關心些自個罷。」
話不投機,氣氛頓時沉默下來,近邪似乎也覺得自己情緒激烈,輕咳一聲,語氣訕訕:「夜半子時溫水送服,不可早一刻也不可遲一刻,藥已送到,告辭了。」
肩膀微聳,便要飄起。
娘卻突然開口:「且慢。」
近邪立即回身,月色灑上了他的臉,我卻微微有些失望,一頂闊大的竹笠遮住了他的眉眼,只看見他稜角分明的唇,和唇角深刻的紋路,滄桑而冷峻。
娘將錦囊放下,理理衣襟,突然斂衽一禮。
近邪大驚,差點從竹梢頂端栽下,連一直穩定裡微帶嘲諷的語氣裡也多了絲慌亂:「舞絮……不,小姐,你這是做什麼……」
伸手隔窗要來扶,卻似突然想起了什麼,很快又縮回了手。
娘卻彷彿沒看見,行完了禮,直起腰:「近邪,這麼多年雖然時有相見,但你對我心結未解,始終也未能說上什麼,但是今天,我突然覺得,有些話,再不說,只怕便沒機會了。」
近邪聲音裡有不解:「何出此言?」
娘緩緩道:「人生飄蓬,轉瞬西東,誰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今日隔窗相聚,來日也許便是山海遙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