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邪的嘴角抽動一下,恍然大悟:「他終於要來接你走了……」。
娘笑了笑,沒有接話,卻突然看向我的方向:「在說那些話之前,我有一事相求。」
「請講。」
「我女懷素,你是知道的,這孩子天賦聰敏,心智出眾,又繼承了乃父些許心性,外柔內剛,心計細密,傲骨天生,這雖是好的,但我半生受累榮華,拘羈謀劃,早已深知紅塵爭鬥之苦,又只此一女,只望她平凡一生,得享眾生俗福,而不願嶢嶢者折,皎皎者污,傷了福分,所以,今日慎重相托,但望日後有緣,你能看在你我昔日情分,照拂一二。」
近邪的目光也向我藏身的角落飄過來,我暗暗汗顏,看來誰都知道我在偷聽呢。
「小小姐出身何等高貴,怎會需要近邪這樣的草莽照拂,小姐你多慮了。」
娘執拗的沉默不語。
半晌,近邪淡淡歎息:「你終究是……唉,也罷,我便應了你。我終究是欠你們劉家的……」
娘又一禮,聲音裡雖無喜意卻有感激:「知君千金一諾,舞絮謝了。」
緩緩從懷裡取出一件東西,遞了過去:「至於我要對你說的話,都在這了。」
近邪注目那物,接了過去,手卻在微微發顫,娘的身體擋住了那物,任我怎麼轉頭也看不見,只看到近邪古怪神情,這個冷酷驕傲的人,居然在見到這物時,有這般激動的舉止,真是令人萬分好奇。
然而娘卻已淡淡道:「昔時流水至今流,萬事皆逐東流去。此水東流無盡期,水聲還似舊來時。」
近邪凝神聽了,激動之色漸去,忽也緩聲道:「我是粗人,不懂這些,前幾日聽人吟詩,覺得好,也記得了幾句,說你給聽,算是回贈罷。」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長夜風嘯,殘月如霜,竹梢頭輕盈得隨風起落的男子,聲音卻如斯沉厚蒼涼,我怔怔聽著,不知為何,卻已落下淚來。
哭累了朦朧睡去,似真似幻的夢境裡,開出一地妖紅的花,忽又如火捲去,漸漸現出一張悲傷的臉,很陌生很陌生,向我一笑而沒,下一秒我看見了娘,她立在崖邊,一遍遍對我吟詩:相逢難袞袞,告別莫匆匆……然後悠悠飄落……我慟絕痛呼:「娘!」
「娘!」壓抑的呼喊換成驚天的尖叫衝破我胸臆,猛的睜眼,第一眼看見熟悉的雕花承塵倒垂玉黃的紗簾,紗簾前,楊姑姑正滿臉驚嚇的向我奔了過來。
這一夜的經歷讓我懨懨了很久,總有些不敢去深思的直覺令我害怕,我怯怯的思考,卻總在最接近要緊的時刻自動逃開,我終究是懦弱的,假想著現實的美好,寧可忘卻那聲聲歎息裡的淒涼。
好在很快就有事情牽扯了我的思緒,舅舅的生辰快到了。
這西平侯府,我看膩了那些偽飾的笑容,如果有什麼值得我深愛並留戀的話,我想只有舅舅一個。
他真的很疼我,父親般的,我沒見過父親,周圍人也對我諱莫如深,她們以為我定然渴盼著知道父親的一切,所以對自己的隱瞞略有歉意,其實我根本不想知道他是誰,沒有他,我們母女依舊活得很好,而他丟下我的母親,如果不是因為死亡,那麼,這樣的男人也沒什麼好值得留戀的。
舅舅的生辰,我問娘,該準備什麼才好,楊姑姑笑得開心:「傻小姐,你給舅舅多叩幾個頭就在裡面了,你還未成年,送什麼禮?」
我撇撇嘴:「頭是要叩的,禮也是要備的,沐家富可敵國,金珠寶玉的太俗氣也沒意思,娘,你說我送個什麼好?」
娘微笑看了我一眼:「難得你有這個心,你不是在學書畫麼,送副自己的字畫便是了。」
我吐吐舌頭:「侯府中堂那許多名家字畫,不是當朝一流的都沒資格擠進正廳,我送字畫?怕不笑掉侯府上下的大牙。」
娘揚揚眉,笑容裡有一絲玩味:「我以為你從來不會在乎別人的嘲笑。」
我擺擺手:「還不是怕給你丟人麼。」
娘怔了怔,忽道:「你是你,我是我,你的畫若丟人,我可不認識你。」
「嘿!」我瞪大眼:「毒辣啊……」
楊姑姑早已笑得捧腹:「難得夫人這麼開心,夫人不妨指點指點小姐,反正她孩子手筆,畫什麼,侯爺都是歡喜的,再說以小姐的天分,斷不至丟了醜去。」
我自然明白娘是逗我來著,看著娘清淺的笑意,數日來的擔憂漸漸淡去,也許娘吃了那藥了,也許那莫名的病有了起色,也許……
我想,我是多慮了,不是所有的痛苦都必須潛藏,所有的微笑都深蘊悲哀,至少這一刻,我一直精心維護的幸福,不就如同晨間新摘的帶露的花,正新鮮盛放在我眼前?
我卻不知,原來幸福,亦曾迴光返照。
勉強用功了月餘,作了副山水,用筆疏朗,淡墨皴染,畫上一泊碧水,波平如鏡,水上一葉扁舟,舟上一人負手而立,衣袂飄飄,意態瀟灑逼人,舟末船娘彎身持槳,含笑遙望遠山隱隱,神情靈動,直令人覺似可聞欸乃之聲。
娘看了說好:「遠山分碧色,舟從天上來。」
我自然得意,尋思著填了什麼詞合適,卻左也不滿意右也不合意,生怕浪費了我難得的精心之作,眼看壽辰將至,苦思不已。
便想了去舅舅書房,看看他平日都看些什麼書,挑了他愛的書上的句子,舅舅定然喜歡,主意打定,便瞞了娘出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