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聽到這話,本已轉身,立即回過頭來看著我,我心中一奇,暗想這和尚倒精明得很,面上卻淡笑如常:「以我父出入隨從,自是富貴身份,夫人的侄子,又怎麼不會是公子哥?公子哥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又怎會不嬌弱?」
冷笑一聲,我又道:「何況,夫人家族若非極其顯赫,我又怎會被棄之他府寄人籬下,長至十歲方得見生父?」
父親聽我語氣譏諷,臉色漸漸紫漲,環顧四周,見屬下充耳不聞卻又略有尷尬的神情,不由怒氣上湧,狠狠瞪了多嘴的道衍一眼,當先快步向山莊而去。
我冷冷一笑,挑釁的看向道衍,和尚,多嘴多舌必自斃,今日教你一個乖,以後見了本小姐,便知該收口時便收口了。
道衍卻也不生氣,似笑非笑向我一禮,大袖飄飄,轉身而行。
直到回了山莊,一路上也沒見徐景盛身影,父親有些焦急,命人四處去尋,我心中暗笑,也不去管它,自抱了一籃果子點心去一邊歇著。
近邪懶懶坐在庭院中,彈起一顆栗子,悠悠的飛上高空,再悠悠落下,四條圍著他等著吃栗子的傻狗便一刻不停的跟著張望起落,四隻狗頭跟著栗子一晃一點,整齊如一。
我彈出幾塊糕點,直直落在狗頭上:「阿大,阿二,阿三,阿四!」
幾隻狗立即諂媚的奔我而來,我指指腦袋:「不許掉!不許停!否則沒飯吃!」
狗們僵著脖子,奔得越發穩當,糕點在狗頭輕晃,卻始終不落,看得父親和屬下們,瞪大了眼,滿臉想笑不能笑的表情。
這是我和近邪無聊時搞的把戲,說是怕老頭哪一天折騰完家產我們就帶了這幾隻身懷絕技的傻狗去江湖賣藝,不愁沒飯吃。老頭氣得要吐血,他費勁心血在邊疆尋來的絕頂名犬,竟被我當成野狗耍弄,可惜了堂堂絕世的似狐而小,黑喙善守的青犴胡犬。
父親畢竟是個人物,驚奇神色一閃即逝,禮數周全的向近邪行禮:「先生近來可好?」
近邪躺著不動,瞇眼看著遠方天際雲卷雲舒:「哼。」
父親繼續微笑:「先生好似清瘦了些?」
近邪換了個睡姿,背對著父親:「哼。」
父親身邊的幾個精悍人物見近邪如此無禮,早已勃然作色,卻被父親伸手虛攔,又笑道:「先生,我此次前來,是有要事相商。」
近邪動了動。
父親臉色一喜。
然而近邪仰頭,把那顆終於落入自己嘴中的栗子吃掉,也不知是對大失所望嗚嗚低咆的狗們還是對父親,再次「哼!」
父親窒了一窒,臉色終於有些變了,我冷眼旁觀,正在考慮要不要把總是碰壁的父親的拉倒一旁去,他永遠不明白,近邪是不可能給他好臉色的。
可惜還沒等我想清楚,已經有人按捺不住,跨前一步,怒聲道:「你是什麼東西,敢這樣和燕……我們老爺說話!」
近邪這回連哼也懶得哼了,背對著眾人一動不動,我看著他的姿勢過於安靜,偏頭望望,果然,他睡著了。
睡著的近邪,還真是無邪哪……
我一個勁對著近邪感歎他入眠時分外年輕光潔的容顏,順便考慮是不是問他有無使用養顏妙品,全然沒發覺場中氣氛詭異。
突然有光刺入我的眼,我皺皺眉,轉頭看見那個脾氣火爆的男子,揮著柄亮得嚇人的刀衝上來,蠶眉豎目惡狠狠:「士可殺不可辱,你辱我主公在先,又辱我朱能於其後,縱使你武功蓋世,今日也要和你拚上一拚!」
我看著那朱能,高偉魁梧,眉目間有酷厲之色,那種隱隱鐵血殺氣,竟像是百煉沙場征戰得來,使的武器也是武將常用的沉重的厚背金刀,掄起來虎虎生風,看起來,很狂猛。
暗暗歎了口氣,我拈了只果子在手中,預備需要時照顧下這個傻大個子。
近邪始終沒起身,好風細細鼾聲微微,大方坦然露著後心,姿態狂妄而輕視,朱能自然憤怒之極,大喝一聲躍身而起,金刀舞出漫天炫目金光,呼嘯匯聚成偌大的光圈,翻湧滾捲中,烈火罡風般直向近邪罩去。
「哧!」
彷彿流電飛光,一道銳而細的風聲穿堂越室而來,輕而易舉穿透這密密光幕,那一線銀亮如鳳舞飛天逆風而行,轉瞬刺破那極盛的光華燦爛的金光,那氣機過於強大,竟生生將光芒宛如實質般,分成兩道金色的牆,然後奪的釘在重達數十斤的金刀上,巨大的力量竟將金刀撞得向後直直飛退,激起猛烈的風聲,因為過於迅速,金刀所及之處,刀風將四周躲避不迭的人們,髮絲紛紛割落,墜落一地黑髮。
那銀絲般的細微物件最終將刀釘在庭中一株古樹之上,發出叮的一聲,如鳴珠濺玉,泉吟山間,煞是好聽。
我轉首,向那銀絲飛來方向一笑:「艾綠姑姑。」
眾人正刷刷轉頭去看能夠撞飛金刀的那物是什麼,聽到我這一聲,又都齊齊回頭去看。
然後便是一片沉默。
那廊下,姍姍走來的女子,淡青衣裙,素眉雪膚,眼波似朝陽初升時照著的一潭碧水,波平浪靜時也碎金流彩,光耀非常,週身上下毫無綴飾,惟發間一枚珠釵,珠卻是罕見的深海明珠,幽光閃爍,襯著她堆雲烏髻,越發緞子似瑩潤滑亮。
我見眾人眼中皆有驚艷之色,包括我那個穩肅深沉的父親,只是他的目色裡有些回憶與懷念的神情,看來略略傷感和迷茫,看見這樣的神情我心裡一軟並一慟,我知道他想起了誰,而他也應該,想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