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癡癡答:「山莊有位媽媽指引。」
我心下有數,父親來老頭是一向不見的,父親甚至不知道老頭的存在,近邪是一向不客氣的,父親和他的隨從別想聽他說句完整的話,只有好心的楊姑姑,看在當年相識的分上,倒有可能指引一二。
那傢伙還在傻站著等我有所表示,我眼珠一轉,笑道:「那媽媽愛開玩笑,表哥被騙了,你上來的路難走得很,我倒知道有段好走的山路,紅杏白楊,翠葉生輝,清幽又安靜,別有山林之趣,不如由妹妹帶領表哥走上一遭?」
徐景盛眼中射出狂喜的光,急忙文縐縐施禮:「小生幸何如之!」
我一笑,小生?幸何如之?你以為你在演戲呢,不過,很快你就知道遇見我,是多麼的幸何如之啊。
我採了朵野花,別在衣襟上,慢悠悠向山下走。
走到半途,遇見父親和他身邊一幫人,這次多了個和尚,我淡淡給父親施了禮,眼角向那和尚一瞟。
他微笑向我合十,淄衣素襪,頭頂戒疤,是個貨真價實的大和尚,年紀已頗蒼老,行動間穩重舒緩,一派高僧氣象,然而我卻從他冷靜得漸至冷漠的眼眸裡看見某些熾烈的決然的東西,如暗夜陰火,在瞳仁裡幽幽閃耀。
那深遠而蕭索,寧靜而狂熱的目光,我無法想像會出現在一個人的眼睛裡,我更為那幽幽火焰心驚,直覺這般費力掩藏的星星之火,一旦爆發,是否可以瞬息燎原。
父親見我打量那老僧,遂微笑道:「這是給我講經薦福的高僧道衍,深諳佛理,學貫古今,我於道衍師傅處得益良多,今次請他一同前來,見見我的愛女,懷素若有經義不解處,不妨向大師請教一二。」
我微微一笑,走到一邊,俯身去看嶙峋幽深的山崖:「滿天神佛,我是崇敬的,然我不讀經義不談佛,紅塵多苦,憂患無窮,眾生掙扎苦痛難解,佛祖們高高在上,自坐他的蓮花座,念他的不動經,幾曾悲憫?渡人不如渡己,待人渡不如自己渡,光明彼岸,天不予舟,那只有泅水而行罷了。」
「阿彌陀佛」那老僧道衍突然高喧佛號,一雙幽火流溢的眼緊緊盯著我:「小姐心智天縱,見解超凡,竟是貧僧生平僅見。」
我略有些詫異的看他:「大師何出此言?我雖未呵佛罵祖有不敬之語,但言中對佛祖也無尊崇之意,還以為大師要和我拚命來著,不想卻得大師如此盛讚。」
道衍微微一笑:「憐我世人,憂患實多,佛祖渡或者自己渡,殊途同源,貧僧雖是山門中人,卻也知不可拘泥於一言一道,若殺身可成仁,則不懼血流飄杵。」
我挑眉一笑:「佛家精義,以慈以仁,大師此語卻隱含煞氣,不似釋子。」
道衍垂目肅容:「阿彌陀佛,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想胡虜區區食血啖膻流浪之族,一朝揮戈,烈火燎原,侵我中華垂百載,以萬里疆土為榻,弛眠其上,以泱泱漢民為奴,呼叱其中,我浸淫禮教千年之尊貴民族,竟以四等賤民之身,仰人鼻息,元廷暴政,腐朽敗壞,以百姓為芻狗,重征厚賦,殺民求牧,哀鴻遍野,骨肉流離,若非我太祖皇帝天命所歸,起於微末,登高一呼而四方應,兵指天下,殺人得仁,如何能得今日我大明盛世百姓安居,如何能還得我漢家河山太平天下?」
我看著這侃侃而談的和尚,博學,鋒利,眉目飛揚,俯仰間自成風流,竟似位飽學儒生更多於有道高僧,然而那般奇特的風骨,更令我覺得滿眼的不搭調,仙風道骨皮相,熱衷爭鬥心腸,明明口吐蓮花不動如山,可怎麼看怎麼覺得骨子裡透著邪氣和瘋氣。
父親每逢來山莊,總是帶了不少從人,我沒興趣問他的身份,想來是朝廷高官之流,或者是個將軍,以他高大身形,鳳目濃眉的堂堂相貌,做個武將,上得戰場,倒很是個漂亮架子。
這回帶了這個古里古怪的和尚,聽那口氣還頗得倚重,和尚能做什麼?就算殺氣不同常人,也不過紙上練兵,難道上陣唸經,教化得敵人們都跪下棄械投降不戰而逃嗎?
和尚似是知道我心中腹誹,澹然一笑,一副心動風不動的清心寡慾樣,我正想捉弄幾句,卻聽父親笑道:「且莫急著鬥法,一起山莊歇了說話,咦?」他向我身後張了張「怎麼景盛沒和你一起?」
我驚訝:「景盛?景盛是誰?為何要與我一起?」
父親濃眉皺起:「景盛是你表哥,奇怪了,先前我命他上山找你來著,你們沒碰見?」
我盯著父親,慢慢道:「我不記得我有什麼表哥,父親忘了,我娘是獨女。」
父親的神色有一剎的尷尬,隨即輕咳一聲,又恢復慈和的神色:「是我說錯了,他是你大娘的侄子。說起來也是你表哥。」
我轉頭去看山頂的蒼松,那松下,有娘的衣冠塚:「大娘?」我的語氣裡有深深的漠然:「恨未識荊。」
父親眉毛一挑,一絲怒氣掠上了眉梢,忍不住便要說什麼,卻在遇上我的目光後,突然改變了主意,自顧轉了話題:「奇了,景盛明明上了山,如何沒和你一起。」
我滿不在乎笑道:「許是貪看山景誤了路,又許是公子哥兒身子嬌弱,爬不動山,躲哪兒歇去了,這山中沒猛獸,也無外人,不至於有什麼危險,我們先下山,說不定半路就遇見他了。」
父親聽我說得有理,點點頭應了,道衍卻目光一凝,盯著我的眼睛:「小姐如何得知景盛少爺是身子嬌弱的公子哥兒,莫非您先前已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