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山莊後院,石桌圓幾,碧池殘荷,層層花樹重重月影裡,近邪躺在樹梢,懶懶舉杯,向天一敬,酒到杯乾。
樹下桌旁,老頭抱了個盒子,喃喃道:「我捨不得……我捨不得……」
我大為感動,上去給他捶背:「外公,知道你捨不得我,也不奇怪,我這麼溫柔善良恭謹純稚……」
老頭抬起頭來看我,目光渙散,痛心絕倫,手中盒子抱得死緊:「我還是捨不得……」
我看著他,皺起眉,不太可能吧,這老傢伙會對我這麼溫情脈脈?他向來只會對他的密室丹鼎露出這種噁心神情吧?
眼光落到他手中抱著的盒子,黃楊木,雙層鏤空雕刻,山水人物細膩逼真,是個好物件,心中突然一動,慢慢笑道:「盒子漂亮得很,送我的麼?」
老頭滿面不捨:「近邪逼我拿出來的,這不肖弟子……我捨不得……」
果然!我大怒,捶背的手猛一用力,老頭哎喲叫了一聲,怒道:「都不是東西,欺師滅祖殘害忠良,為了點身外之物,對你外公下這狠手!」
我嗤笑:「算了吧,雖然你說你早年遊歷山川無意獲得了武功秘籍,後來卻因為忙於一件大事耽擱了練功,只將它傳給弟子們,自己未有所成,但你這許多年好丹藥吃得和糖豆似的,早已伐筋洗髓,你會在乎這點小力氣?」
老頭無言可答,扭頭不理我,我手一伸:「拿來。」
「拿什麼?」老頭裝傻。
我微微笑,將手伸到老頭鼻子底下:「聽說你脾氣雖然壞了點,但說話一向是算話的,我記得我小時候,你說過,將來我若下山,你就將山莊三寶相送,助我遊歷江湖,這話,你忘了,我可記得清楚。」
老頭瞪著我:「我記得我說的那時候你在睡覺。」
我仍然笑,故意略略多了點淒涼:「你莫忘了,當時我剛喪母,一人來到陌生地界,縱使我信任近邪,也只勉強能算見過一面,稚齡幼童,自覺孤身一人天地飄萍,便是睡覺,也要睜著只眼睛的。」
老頭突然沉默了,連一直和老天拚命拼酒的近邪也微微頓了頓。
半晌,老頭咕噥道:「這丫頭記性倒出奇的好。」摸了摸盒子,萬般不捨的慢慢遞過來:「算了,大丈夫丟寶丟則丟耳,不過身外之物嘛。」
我笑著接過來,大大方方順手擱在桌上,不理嘴上說得痛快的老頭左一眼右一眼流連不去的目光,問他:「怎麼就猜到我會同意下山,連東西都準備好了?」
老頭捋鬚一歎,目光明朗,這時候方才顯現出他暴躁脾性下深藏的絕世睿智:「你這丫頭,當外公白長了眼睛麼?你看起來和緩淡漠,骨子裡卻恣肆飛揚,智慧心機無一有缺,冷靜慎密更是少見,區區俱無山莊又怎能困住你一生?你是注定要鳳鳴天下的,更何況,你雖然沒問過,但你想必對你父親的身份心中有譜,你還一直為你娘的事耿耿於懷,想著終有一日要討回這筆帳,償你被棄之恨,償你母親淒涼死去之怨,你又怎會不下山?」
我沉默,想起七年前那一夜,月色慘白,遍地開著紫色血花,血花裡我美麗而絕慧的娘,一分分慘然的死去,死之前受盡掙扎痛苦,就為了那個負了她,棄了她的她愛的男人,她一生明慧,立於絕頂俯視人生,卻最終因堪不破情關而身死,這麼多年,午夜夢迴被往事驚醒時,我常對著一室空風,淚流滿面問她:「值得嗎?何苦來?」
老頭深深看著我:「你娘的死,使你封閉了自己,自此你的笑或哭,都已不是本來,你以為自己面對過這樣的痛苦,這一生終於學會冷心冷情,你告誡自己不要重蹈你娘覆轍,你以為自己也成功了。」
我揚起睫毛,看著外公:「我是成功了。」
老頭一笑:「懷素,多說無益,我只能提醒你,你和你娘一樣,雖冷冷遠離世人,然內心溫暖,雖漠然相向,然深情無限。」
我不說話,自轉頭去撫摸那盒子,聽見老頭微微喟歎:「懷素,山莊三寶雖是奇物,然正因如此不可多用,更不可炫示人前,用法我已寫在盒內,需要時,你再開啟吧。」
頓了頓,他道:「我累了,先去歇了,明日你自去罷,今夜就算給你餞行了。」起身走了幾步,忽又回頭道:「懷素,你將如何對你父親?」
我一怔,茫然,這個問題我想過,可我始終不知該給自己一個什麼樣的答案,娘的悲涼一生乃至她的死,是父親的錯,可父親是她所愛的人,她心甘情願,我有什麼權利去代她索債,更何況……老頭的聲音淡淡傳來:「更何況,懷素,記住,他是你父親。」
我震了震,抬頭,見外公已大袖飄飄走遠,月光下他背影挺直而蕭索,雖無老態卻略有淒涼,我恍恍惚惚的想,他總在送別,女兒,孫女,而我們,總是別無選擇的,離他而去。
身後傳來酒壺落地的聲息,近邪一壺酒拼完了。
夜色裡他的白髮銀亮如一輪新月,冷玉似的剛硬挺秀容顏淡淡生光,烈酒也未能為他的蒼白著色,他依舊冷漠得如同一尊玉石。
然而他看我的眼光卻難得的有了情緒,我費力的辨識出那是悵然。
「懷素,你長大了。」
我瞪大了眼,不能相信近邪也會說出這麼溫情的「廢話。」
但凡不是必須出口的話,在近邪的感覺裡,都是廢話。
「你娘當年離開你外公,也是這個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