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情奮勇裡,只有我和道衍安坐如常,我看著瘋狂的和尚,這種裝功,估計是他傳授父親的,哼哼,真真名師出高徒也。
好容易眾人激動平復,道衍才不急不忙的開口:「眼下就有樁為難事體。」
父親眉頭微蹙:「先帝忌辰,按禮制,我須得去京城拜祭。」
此言一出,眾皆沉默,誰都知道,這時候去京城,不啻於羊入虎口自尋死路。
我心念電轉,目光掠過道衍的臉,那和尚並無絲毫為難之色,微低著頭,臉斜斜偏向我,十指微顫。
十指……我心中一動,立時明白他的意思,心中冷笑,好奸詐的和尚,敢情是想著我出頭做惡人來著。
老子不能去,便犧牲兒子也是可以的。
只是,我雖不懼人恨憎,但素來不喜被人利用,想利用我,總得付出點代價。
於是緩緩一笑。
父親見我微笑,喜道:「懷素可是有了好計?」
我斜睨他一眼,不相信他當真一點也沒想到那方面去,只不過不想自己提出來,落個虎毒食子的名聲罷了,正如道衍等人亦如此想,害怕將來遭受世子們的報復。
所以他們都將心思動到我身上,我是燕王的家人,卻又不算正經的家人,與燕王府中人彼此敵視,身份卻又足有資格提出這樣的提議,不找我找誰?
我拂拂衣袖,慢慢道:「我能有什麼好主意?不過剛才看道衍大師給我做手勢,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了而已。」
父親怔了一怔,道衍臉色白了白,苦笑不語,我已淡淡接道:「大師十指交握,非合十非拈花,不過是想告訴父親,若得求全,須得斷指而已。」
道衍苦笑更深,父親卻已漸露了然之色,問我:「指何指?」
我道:「子。」
室內立時微起嘩然之聲。
我崇敬的看向道衍:「大師明慧見性,懷素受你點撥,自覺心思清明,開竅不少。」
道衍的咳嗽堵在喉裡,悶悶的嘶啞。
父親已在皺眉沉吟:「讓世子代本王前往?這個……」
我搖頭:「父親,大師交握的可是十指,僅去世子一人,如何能取信朝廷,表明父親的重視與對朝廷絕無二心的忠誠?」
父親呆了一呆,忍不住去看道衍:「高煦,高燧也得去?」
逼到這地步,道衍再裝也不能,只得合十道:「是,老衲以為郡主悟出的意思甚好,比老衲自己所想更為周全。」
我微笑看他,對他反將的一軍並無任何異議,只覺得有趣,想必接下來要演的就是父親不捨愛子,軍師痛陳利害的大戲了,也許還要加上怒踹啊,跪求啊,表忠啊,以頭搶地啊之類的戲碼,一定精彩的很。
可憐的,注定要被拿去做人質的兄弟們。
有點寒心,有點嘲諷,有點釋然,原來我那高貴的父親,對正統血脈也不過爾爾。
失去了再陪著玩下去的興趣,水深不見底,何必一定要趟這一遭?我揮揮衣袖,向父親一笑而別,臨出門前看了道衍一眼,他正深深看我,目色幽幽。
找到沐昕時,他正被郡主們纏著脫不開身。
說纏著也有些過了,也不過就是朱熙旻邀他去碧波亭賞蓮,朱熙晴面帶驕傲的拿了副自己的畫請他品評,年紀尚幼的朱熙音插不上話,抿著嘴坐在一邊,眼光垂在地下,一雙小手絞啊絞,將裙子邊垂下的宮絛幾乎捻斷。
如此,而已。
燕王府的郡主們,還是很記得自己的身份,記得閨秀風範的隨時展示的。
我似笑非笑看著衣香鬢影裡的沐昕,真難得他有美包圍依然神色淡淡,堅稱不慣聞蓮花香氣,對水墨丹青一無所知,昨夜好醉,酒氣未散,不敢與郡主們同處云云。
腳步一移,便出了包圍圈,只留下朱家姐妹們暗暗跺腳。
這多半是自小練就的本事,我可是記得他從小就怪招蜂引蝶的。
沐昕一抬頭看見我,目光中閃過一絲喜悅:「懷素,今天這麼早。」
我微微一笑:「該起的都起了,不該來的卻來了。」
沐昕眉毛輕輕一挑:「調侃我?懷素,喜歡看戲,也不能罔顧舊情啊。」
我笑起來:「說來,這戲是很有意思的,西平侯府聽風水榭碧蓮無數,聽說都是個聞不得蓮花香氣的人栽的,侯府正堂懸著的連號稱詩書畫三絕的金文鼎都讚歎的水墨丹青,居然是個對書畫一無所知的人畫的。」
我斜睨他:「你說,我是不是該為那蓮那畫一大哭?」
沐昕淺淺一笑,明澈的笑容映在初夏的媚色光影裡,越發的清透如風:「賞蓮也好,品畫也罷,也不是和誰都可以一起的,總得與知己同品,那蓮方清麗,畫方風雅。」
我將他的話細細一品,品出了幾分隱隱的深意,不由沉默了一瞬,有些微的恍惚,當年的一幕突然走近眼前,我忽然想起出事那日,那眉目狹長的白皙少年和我倚著聽風水榭的欄杆低頭賞荷時,沐昕在做什麼?而那兩枚玉珮對著日光齊齊閃射著晶光的那一刻,他為什麼會突然滿臉憤恨的衝上來?
心裡有什麼破土般動了一動,緩緩一頂,頂出了些許水潤的心芽來,我咳一咳,將那突然紛亂的氣息掩了,正要開口,忽聽身後環珮叮噹,有人冷冷笑道:「原來沐公子眼光奇特,不愛水上之蓮,偏偏看重那蓮底的污泥。」
我在心底歎一口氣:朱熙晴,你吃我的苦頭還沒吃夠麼?又想來招惹沐家的小祖宗?這人看起來清冷疏離,不食人間煙火樣兒,其實罵起人來,可比你毒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