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昕一擺手:「跟上去。」
立時有侍衛領命下樓追蹤。
我凝神看著那高先生的淒涼背影漸漸消失於遠處微起的晨光裡,想起昨夜的密談。
燕王府書房內間,燭火飄搖裡黑影重重,映著兩張或淡然或茫然的臉,我負手而立,以背相對,微笑問著那面容平凡然而目光深遠的男子:「先生,我父王今有一事相托,須你以聲名身家相送,你可願意。」
頓了頓,我又道:「當然,我知道,對你這樣名滿杏林的大夫,聲名有損是不啻於死的慘重損失,所以,父王也不會令你白白犧牲,我可以代父王許諾於你,事若有成,你所失去的聲名,身家,前景,必以十倍返贈。」
那男子沉吟片刻,答得極為爽快:「諾。」
我聽得他的乾脆,不由詫然回身,卻聽他淡淡道:「丈夫行走濁世,行己所應為,生死虛名何足道哉。」
我沉默,話至此,自無須再說。
當他明瞭自己的任務,瀟灑一笑,告辭離開時,我喚:「先生請留步。」
他回身看我。
我遲疑一笑:「先生為何肯如此犧牲?」
他靜默半晌,答:「燕王更宜為天下主。」
我怔一怔,失笑:「高先生莫非也是信了那遊走街渠的江湖術士之言?」
他搖頭:「高正其非道聽途說之途,高某雖鄉野之徒,紅塵布衣,然不死牽掛家國之心,時有關注局勢世情,歷時日久,也算心底清明,高某不敢妄議當朝,但可明白對郡主說一句,高某認為,以燕王心性,若為天下主,雖難免殺戮過重,但年深日久,必益民瘼,必惠天下。」
立在酒樓上,我沉思著高正其的話,覺得他竟說出了一番我從未想過的道理,助父親一臂之力,對我來說,不過是因為他是我父親,對於那蒼生大業,我沒興趣多想,然而這高正其,一介行醫之人,竟也心懷天下,以眾生為念,實在難得。
正思量著,燕王府大門突然被衝開,一人披頭散髮的跑了出來,嬉笑著衝進人群。
有護衛追了出來,驚叫:「王爺!」
人群湧動更烈。
我輕輕撇了撇嘴,懶得看父親演戲,對身側一直若有所思的沐昕道:「你還要去軍營,最近操練得真是辛苦,等下回來,我叫照棠留點好點心給你。」
沐昕笑應了,我便轉回府內。
回到流碧軒,剛剛跨進內室,我目光突然一凝。
不對。
有人進來過!
桌上擱著的桂花酥,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走的時候還剩兩塊,我愛那糕點細膩酥軟,特特吩咐了侍候我的婢子映柳,照棠,將那點心以銀絲罩罩了,待我回來再取食。
如今那銀絲罩歪在了一邊,點心卻已不見。
我可不認為那兩丫頭敢偷吃我的東西。
神色不動,繼續緩緩前行,掩在袖中的手掌已經扣上了兩枚銀葉鏢。
吱呀。
推門的剎那,我飛快一縮,縮到了門後,手指一揚,兩枚飛鏢如飛電銀光流逝,瞬間閃投而入。
啪啪,擊中什麼物件的聲響。
沒有悶哼,沒有呻吟,沒有意料之中的呼叫。
安靜得令我奇怪。
我攝足走近,將耳朵俯在牆上,想仔細聽聽內室動靜,冷不防兩根冰冷的手指伸過來,捏住了我的耳朵。
啊!
我大驚回頭,眼角突然瞥到銀亮的光芒,怔一怔,不由心花怒放。
「師傅!」
那冰冷的手指放開了我的耳朵,聲音比手指更冷的哼了一聲,我笑嘻嘻的看過去,果然是黑衣白髮,千年冰玉的近邪冷冷靠在牆上,手裡拈著兩枚……鏢。
其實已經不算是鏢了,好像被他的手指給捏成了個銀球。
我搖搖頭,大為惋惜:「幹嘛不捏成個元寶?我也好拿來使。」
近邪哼一聲,手指一轉,一個元寶果然到了我手中。
我心情極好的看著他:「師傅,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話音未落我突然頓住,瞪大了眼睛,看見近邪一晃,輕輕一咳,一塊沾著血的桂花糕,夾雜著一股紫黑的血箭,噴了出來。我雙手攏在袖中,盯著床上昏迷不醒的近邪,面色平靜,無人看得清我掩蓋在袖下緊緊絞扭的手指。
王府醫官面色凝重,仔仔細細為近邪切了半個時辰的脈,方才搖頭歎道:「好像是中了毒傷,這毒卻來得古怪,竟不像是中原一脈常見的毒,恕我無能……」
說完唉聲歎氣向父親請罪。
父親皺著眉,揮手令他下去,看看我冰冷的面色,命身邊的大太監:「請吳先生立即過府一趟。」
轉頭寬慰我:「吳先生大號寒山,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名醫,見識廣博,擅長內症解毒,你放心,他一定有辦法的。」
我點點頭,轉頭看見急急趕來的沐昕,勉強一笑,沐昕是知道近邪和我的關係的,知道這個寡言少語的師父在我心中的地位,當下也不多言,只是站到我身側,拍了拍我的肩,他穩定的掌心觸到我肩頭的那一刻,似有暖流注入,竟有微微的感動,感動裡突然有些恍惚,想起一些細碎往事,想起那少言的傢伙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話,卻對指點我武功從不厭煩……想起近邪的武功,這七年來沒人比我更清楚,縱不是天下無敵,也少有對手,能傷他如此,會是怎樣的敵人?近邪又如何會出現在這裡?
我看著近邪的臉,竟是半邊冷白,半邊微紅,望去甚是詭異,心裡只覺得冷一陣熱一陣,亂成麻,扯不出線頭,無由的恐慌,卻又不知因何而慌,紛亂的思緒裡,那太監已經帶了一老者匆匆進來,那人五十許年紀,眉目剛厲,全無醫家慈和之貌,神態卻是平和的,不卑不亢的給我們見禮,還未打下躬去,已被我一把推到床前:「不必多禮了,診病救人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