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譏誚一笑:「是的,她有鶴珠,卻不肯給我,我便燒了她的寢宮。」
沐昕神色一凜:「懷素,你何必如此!」
我正往內室走準備給近邪餵服鶴珠,聽他語氣凜冽,不由一怔,緩緩轉了身看他,夜色裡他眉目不甚分明,身後廊下一盞風燈微黃的光照過來,射在他身上,是古畫中一抹淡而冷的名士身姿,清,卻遙遠。
然而我覺察得出那秀冷神情裡微微的惱怒,正如他語氣裡如水的寒意:「懷素,你怎可任性如此!」
我呆一呆,還未想明白他何以如此生氣,他卻已語如冰珠,句句誅心。
「我知道因為姑姑,你對徐王妃心有怨恚,可畢竟她是你的嫡母!」
「你來了後,她並無為難你,相對於女人來說,她算是大度寬容待人以厚了,你又何必揪著舊事不放?」
「求不得鶴珠,另尋它法也便了,何必要放火燒宮?水火無眼,萬一傷及無辜人命,你又情何以堪?」
「懷素,你小時雖剛烈恣肆,但儀禮大節向來分明,從無妄為之事,可如今,你……」
「你被仇恨燒昏了頭嗎?懷素?」
他重重一歎,語氣裡無限不解與傷心,再次重複:「懷素,你怎麼會這般任性,草菅人命!」
我聽他的責問排山倒海而來,直如利劍句句戳心,又似被冰冷的浪潮淹沒,露不出頭頂掙扎呼吸,不由踉蹌一退,勉強支住了身後的廊柱才不致跌落,只覺得心一點點的冷下去,某一處卻又一點點的熱起來,極冷與極熱裡交纏著無限的委屈與傷心,那些翻湧的情緒呼號著要奔出我的胸口,卻為那裡哽著的無窮的淚意所堵,只得化為不甘奔騰的萬馬,揚飛著四蹄,踏碎我早已虛弱的偽裝。
閉上眼,我狠狠咬破了下唇,今日方才明白,世人毀我謗我欺我辱我,盡可我自由他,因為我自有辦法要他們為那些譭謗欺辱付出代價,然而當你身邊親近的人誤會你遠離你,縱有萬千手段也使不得,只有生生受了那無辜的言刀語劍,生生被那鋒銳攪動得五臟內腑鮮血淋漓。
然而不屑於解釋。
若他不能懂我,解釋又有何用?
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淡淡悲壯生起,然而那悲壯卻是悲涼的。
我挺直背脊,背對著庭中的沐昕,語氣冰冷:「對,沐公子,你說對了,事實上,你說得太客氣了,你為什麼不說明白,我就是個自私,冷漠,跋扈,霸道,不知好歹,不明大義,無心無腸,草菅人命的惡毒女人?」
他似了窒了一窒,再開口時,聲音已多了幾分蒼涼:「懷素,我不是這個意思……」
頓了一頓,他才接道:「我只是不希望你為仇恨蒙蔽了基本的良知與心智,我害怕你……因此而不快樂……」
我心底一顫,一層薄淚瞬間漫上眼眶,然而淚水將落未落間我迅速仰頭,直直看向那彎不知千古悲歡的冷月,將那淚逼了回去。
聲音裡卻不可避免有了淒然:「沐昕,你覺得,我這樣的身世,我這樣的人生,還可能快樂嗎?」
他默然。
我突然覺得無限疲倦,那深濃的乏意幾乎讓我恨不得立即躺倒在這清風明月之下,永久的睡去,忘卻這塵世污濁煩惱種種,忘卻父親即將造反,忘卻我的兒時玩伴將和我的唯一親人作生死廝殺,忘卻娘親淒涼的逝去和父親的薄情,忘卻燕王府平和表象下的暗潮洶湧敵意隱隱,忘卻自己的同父異母弟弟罔顧人倫的侮辱……
忘卻,這十丈軟紅,牽擾種種。
然而終究不能。
倚在柱旁,我軟軟揮手:「沐公子,夜了,還是請回吧,鶴珠已得,不需要再浪費你的真氣了。」
灰心之下,我忘記自己揮的是右手。
沐昕的驚呼突然響起,失了他一貫的冷靜:「懷素,你的手!」
我想笑一笑,告訴他什麼事都沒有。
然而我一轉身,便倒了下去。
驟臨的黑暗裡,最後看見的是那一抹雪亮的衣色,如月飛臨。
我醒來時,帳幕裡透著淡淡的瑩光,轉折的陽光透過碧紗窗,映在絲褥上,光滑明亮,雲霞般華美燦爛。
艱難轉側酸痛的脖頸,毫不意外的看見以手支頤,以注定會比我更酸痛姿勢假寐的沐昕。
我看著他長長睫毛,睫毛下陰影深濃的膚色,明顯消瘦的臉頰,和一夜之間暗生的鬍髭,聲不可聞的歎了口氣。
這般細微的響動,卻依然驚醒了淺眠的沐昕,他立即抬頭,血絲殷然的雙眼裡驚喜閃現,啞聲道:「懷素,你醒了。」
頓了頓,他神色裡多了分深濃的歉意:「懷素,我不該……」
我一舉手,止住他的未竟之言:「不必。」
看見我的平靜,沐昕一貫穩沉的眼色裡多了些許的驚色:「懷素,我……」
我再次止住他,悠悠一歎:「沐昕,我不是蠢人,誰笑顏下掩藏森冷,誰苛責裡深埋關切,我省得。」
沐昕微微一震,抬眼看我許久,忽地垂下眼睫:「懷素,是我昏了頭腦,我應該知道,你這樣的人,怎可能心性殘忍草菅人命。」
我笑笑,心底有溫膩的思緒泛起,面上卻雲淡風輕,說到底,不是不委屈的,傷了心,也微疼猶在,只是那委屈那傷心,都是因為他不懂我的緣故,如今他既然明白,又何必念念不忘,掰開揉碎了再來上一回?
沐昕注意著我的神色,神情裡有感動和疼惜,見我作勢欲起,趕緊伸手過來挽扶,他微涼的掌心觸及我只穿褻衣的肩頭,那般溫潤的觸感似乎透過那層薄薄的布料傳至我肌膚,我竟沒來由的輕輕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