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昕似也察覺了,頓了頓,緩緩收回了手,他修長的指尖拂過我肩頭,是一種拈花執杯的優雅姿勢,更似清風來過某一春,別離時帶了柳絮桃李迤邐而去的意味,美麗裡攜了三分碧水東流的悵然。
我低下頭,不能自己的淡淡粉了臉頰,惱恨自己的突然無措,明明很平常的一個動作,以往傳功渡氣也難免碰著挨著,我自己是從不覺得什麼的,怎麼這場架一吵,身子這一弱,沒的心性也薄弱起來,竟不分場合的亂羞澀了。
沐昕不知怎的也有幾分尷尬,站起身道:「我去叫映柳她們來。」
我搖搖頭,自己支起身來,忍著肺腑的灼熱的疼痛,問他:「鶴珠可是給我師傅用了?」
他點點頭。
我鬆了口氣,道:「那好,我要走了。」
正待往外走的沐昕一呆,修長的身形頓在門口處,滿面詫然之色的轉身問我:「什麼?」
我開始找自己的外衣:「我說,我要走了,既然師傅已不需要真元支持,我接下來要做的,便是趕赴崑崙,找到解藥了。」
沐昕皺眉看我:「懷素,你昏睡時我已經給你把了脈,你傷得不輕,還有,」他指了指我已包紮好的手指:「你的手,是怎麼了?誰傷你如此?」
問到最後一句,他的神色已轉為凜冽,他本就清寒孤傲氣質,玉樹瓊枝雪冷,這一微怒,更是寒意隱隱,目色冰涼,注視我的傷處的目光如此鋒利,令我相信,他如果知道事情來龍去脈,定不會放過朱高煦。
可我不要這樣,我的事,我自己解決,沐昕不是燕王府的人,我不願因為我導致西平侯府與燕王府交惡,更不願他孤身和從人眾多,陰狠暴戾的朱高煦對上,誰知道那個人,會做出什麼事來?
當下搖了搖頭,淡淡道:「沒事,無意中傷了的。」
沐昕垂下眼,看著我的手指,輕輕道:「你總是這樣……」他語聲微有些蕭索,注視著我,我略有些心虛的看著他,總覺得他目光睿智而瞭然,清澈如鏡映射出我的心思,歷歷分明的感覺,不由轉了頭,掩飾的一咳:「我的傷不要緊,師傅的毒倒是不宜再多耽擱,再說你也知道,壞事做多了,總得溜之大吉。」
難得的說了個笑話,他卻不笑,眼底宛如有形的憂傷令我心驚,我竟不知道說什麼好,垂下頭,半晌聽他道:「你剛才說,你要走了,你怎麼忘記了一個人。」
我苦笑:「你何必和我一起去,這萬里路途,奔波勞累,何苦來。再說,你和朱能的賭約,就要到期了。」
沐昕毫無猶豫之色:「放棄便是。」
我睨他:「小心朱能和索百戶笑你臨戰而逃。」
他笑得傲然:「我只在乎我應在乎的,世人笑我毀我,直若塵埃。」
我皺皺眉:「父親定不願你隨我去。」
他低頭看我,深黑長眉皺成上弦月的流雅弧度,神情無奈:「懷素,我來也去也,留也別也,從來都只是因為一個人,而與他人無關。」
我怔了怔,終於閉嘴。
西行,經保定府,大同府,越太行山,入河套。
自寧夏衛東北流經榆林衛,西經舊豐州西,折而東,經三受降城南,折而南,經舊東勝衛,又東入山西平虜衛界,地可二千里,大河三面環之的河套,撲入我視野的第一感覺,就是壯麗。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邊塞烽火處處,牧笛胡笳聲聲,牛羊如棋子星點散佈,雄渾的夕陽光照綠原中星羅棋布的遊牧族人,光漫四野,氣象沉闊,長風吹過,吹亂遍野碧草,每一舞動,都是天帝如椽巨筆下氣勢驚人的狂草。
正是那首流傳千古的北朝樂府所吟誦的氣象: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我騎在馬上,對著這千年兵家必爭之地,被歷代戰火和白骨所洗禮,被匈奴鐵蹄踏落每一寸土地,侵染男兒熱血與萬古豪情的廣袤河套大地,只覺豪氣自肺腑滌蕩而生,心中熱血奮勇,長鞭一甩,啪的一聲脆響,吟道:「控弦盡用陰山兒,登陣常騎大宛馬。銀鞍玉勒繡蝥弧,每逐驃姚破骨都。」
沐昕在我身側,淡淡微笑,晚來風漸涼,牽動他黑髮,飛舞的髮絲繚繞下玉似的容顏生出寧靜光輝,白袍亦隨風同舞,氣韻如星光般,沖淡永恆。
另一側,近邪盛夏天氣裡裹了皮裘,正低頭對著手裡的酒囊發呆。
我微笑瞟了瞟他:「師傅,喝啊,怎麼不喝?你要的上好的葡萄美酒,可惜一時找不到夜光杯,還請將就,請,請。」
沐昕咬著唇,忍笑看了我一眼,轉過頭去。
近邪慢吞吞看了我一眼,慢吞吞舉起酒囊,慢吞吞靠近唇邊,慢吞吞的,等。
等酒滴落。
半個時辰後。
一滴,兩滴,三滴。
不多不少,三滴。
沐昕早已低下頭,不忍看近邪臉色。
我卻笑嘻嘻悍不畏死的看著我那師傅,想看他那萬年冰山表情今日可會裂了縫。
可惜,那傢伙早就凍成了崑崙山頂的冰川,居然神色不變的將那三滴酒認認真真喝了,仔細抿了抿,「嗯」了一聲,表示滿意。
我大失所望。
挑挑眉毛:「師傅,你最近恢復還不錯,酒囊可以舉上半個時辰之久,看來再過幾日,這大宛名酒,就可以加多到六滴。」
他瞟我一眼,依舊冷冷無表情,可我卻隱隱感到了眼底的那絲隱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