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前,他環顧室內一周,緩緩道:「我總覺得,不知在什麼地方你們在看著我,那麼,我想我這句話你們也聽得見,」他看向沐昕:「朱姑娘,想要令友的命,便帶著解藥來吧,我等你。」
我暗暗心驚賀蘭秀川敏銳的直覺,眼見著沐昕被他們帶走,不由憂心如焚,立逼著賀蘭悠開啟暗河密道。
賀蘭悠的神情看來頗為古怪,幾番欲言又止,卻最終什麼都沒說,命軒轅無帶我前去,我拔腳便走,無暇注意一動不動佇立當地的他,擦身而過時,卻聽他輕輕道:「若換成是我,你可願以性命擔保我的行為?若換成是我,你可願冒險去救?」
我心中一震,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卻也似乎根本不欲得到我的答案,只是微微歎息一聲,轉身入了帷幕之後,他修長的背影穿行在漫壁紅黑符菉般的妖影和重重紗幔之間,步伐輕緩,宛如浮雲悠悠飄遠。
我卻心中一酸,直覺這曾給我溫暖的少年,正一步步遠離我,帶著無奈和決絕的心情,從此後,許便是隔重關,困塵寰,幾番眉鎖空長歎,換得相聚一夢殘。
有那麼一刻,我的挽留之聲幾乎衝到口邊,然而瞬間便又清醒,此情此境,我能挽留什麼?自相識始,我從來都只能看著他的心徘徊推拒,而迫於形勢,總是無能為力。
將歎息壓在心底,我決然和軒轅無進了密道。
此時密道已走了小半個時辰,我抬起眼來,看了一眼前方,卻依舊幽幽黑暗,彷彿沒個盡頭,又彷彿這路是通向地底,所謂有出口,不過是幻覺而已。
也許,不是幻覺……我想。
這般一恍惚,腳下突然一軟。
異變突起!
一聲細響,仿如踩破水泡的聲響,我只覺得左腳陷入水流之中,那水流勢極速,隱隱有翻攪之力,身子頓時一傾,隨即一股巨大的吸力立即盤旋著攀附上來,拽著我斜倒的身體向下落去。
連串巨響聲起,我身周突然塌陷,剛才腳底的水流和四周的潮濕泥土倏忽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黑色的河流,悄無聲息奔騰在我腳下,那水流看似平靜,卻上有白色氤氳霧氣,河水閃耀幽幽暗光,隱隱可見白骨被水流翻捲而起,隨波起伏,而我,正懸空落於河岸上方。
那水流似有魔力,對其上空一切物質都產生吸力,那吸力極其巨大,以致耳邊竟起隆隆之音,微帶空洞,仿如自幽冥地底而生,枝蔓般纏繞所能接觸到的一切生靈,然後狠狠吞噬,我猝不及防,倉促間施展千斤墜,意圖穩定身形,卻也無法抵擋那般似可吸取人全部精肉血液的強大吸力,驚呼一聲,已無可避免的要被捲落。
軒轅無撲了上來,伸手便拉,然而卻已是遲了一步,堪堪錯過我的衣袖。
銀光一閃。
我腕間的銀絲以從未有過的速度飛出,緊緊纏上了軒轅無的手腕。
軒轅無的手腕,立即被巨大的吸力和我的體重帶得往下一墜。
鋒利的銀絲,巨大的力量,立時勒破了軒轅無腕間肌膚,鮮血滴落,熱熱的落在我臉上。
我吸一口氣,真元遊走,努力讓自己體重輕些,此時我的下降之勢雖已暫止,卻仍感覺到那吸力不曾減弱半分,甚至似有更烈之勢,竟似能將我和軒轅無一起拖拽下去。
銀絲在輕輕顫抖,滾圓的血珠沿著銀絲連串滾落,落在臉上的血越來越多,如血雨般打得我眼睛也睜不開,我的心,無限度的沉了下去。
再這樣下去,軒轅無的手會被銀絲勒斷。
然後,我還是會掉落。
何必拖累他人殘廢?
我無聲歎息,探手入袖,取出一個錦囊,用力擲出:「請代我交給沐昕。」
錦囊在半空中劃過流麗的弧線,落入軒轅無左掌中,他滿頭大汗,死死按著腕間銀絲,看著我的舉動,目中閃過驚駭之色,嘶聲道:「你……不可……」
我一笑,輕輕道:「還有,你告訴你家少教主,我願意。」
不去看軒轅無茫然的眼神,我滿意的閉上眼,賀蘭悠,你先前的問題,我還是回答了你。
這一生,也許總有這般那般的遺憾,但我一直希望我能,盡我的最大的努力避免。
我不要別人想起我時,生出永遠無法開解的憂愁。
尤其是……你們。
我的馬車底鑽出的少年,我的獨守孤墳的少年,我的月下沉睡的少年,我的火海中哭泣的少年。
你們的未來,我當不能再參與。
可我想,對於我們,也許那才是真正的幸福。
浮起一個淡淡滿意的笑,我手腕一振,銀絲脫落。
墜落。
急速的風聲響過耳畔,身體從未有過這般輕盈。
那空洞而深遠的聲音越發清晰的響在身周,宛如悠遠的吟唱,自洪荒而來,向亙古而去,唱這十丈軟紅情意幾許,唱這莽莽塵世離愁惱殺。
少年時高踞在子午嶺最高的那棵孤松之上喝酒暢飲時,似也聽過類似的聲音,那時節斜身醉臥青翠高枝,身周迤邐茫茫雲海,飛鳥的羽翼溫暖的擦過面頰,於酒酣之後的身輕神幻之中,曾覺似可羽化飛仙蹈月摘星,半夢半醒間,聽得腳下萬仞絕崖罡風烈卷,滌蕩出隆隆之聲,深邃而宏大,有如高冠老者低聲吟唱遠古玄語,字字都是體悟人生醍醐灌頂的大德之音。
就這麼結束了麼?去一個玄妙的,我所不曾得窺的世界,徹底拋棄這紛擾紅塵糾纏種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