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我正在流碧軒查看地圖,自從北平凍成冰城,沐昕又回來後,北平的防務便由他主動擔了去,協助朱高熾守城,數日數夜不曾下城,沐昕用兵也是個大膽的,他心有靈犀的和父親選擇了相同的一招,無視城內防務空虛,無視朱高熾猶豫不定,立下軍令狀擔保,派出小股精銳軍隊夜間出城佯攻,一觸即走,旨在虛虛實實,擾亂敵軍軍心,這一招對久經戰場的老將不啻於送死,然而對於早已被我們摸準性格的膽小懦弱畏事如虎的李景隆來說,卻是百試不爽,果然嚇得他主力閉營不出,放緩了攻城速度,使得北平有了喘息之機。
其時北平經過多日被圍,別說武器弓箭幾將殆盡,就連拆房子得來的磚瓦也用得差不多了,只要李景隆撥出大軍一陣猛攻,北平必下,可就憑著我們的大膽,藉著他的無能,五十萬大軍,生生未能攻破北平。
這也與那小股精銳是我的「不死營」有關,彰義城門口一戰,短兵相接卻幾乎是一面倒的殺戮,不死營表現出的強悍戰力和精湛殺人技藝在敵軍中以風一般的速度傳說,再加上幾次夜襲來去如風,手段酷厲血腥無人是一合之敵,幾令敵軍聞之喪膽,望風辟易。
而李景隆此人行事,沒有最蠢只有更蠢,他倉皇逃奔德州,卻忘記派人通知圍攻北平的軍隊一併回撤,此部分軍力在北平城下遭遇父親大軍,與此同時城內也傾盡全力同時反攻,兩相夾擊之下,北軍大敗,全線崩潰,死傷無計。
父親回師,即將到達城門口的消息,經由興奮的照棠之口傳來,我也鬆了口氣。
想著沐昕也終於可以歇息了。
想到他,不禁問照棠:「沐公子人呢?」
照棠卻微有困惑之色的答我:「沐公子先前被世子請去商討軍務,剛才我在花園那兒遇見他……」她說到此處頓住,欲言又止。
我見她神色奇異,不由笑道:「你這丫頭,吞吞吐吐什麼,有什麼奇怪嗎?」
照棠沉吟一下,展眉笑道:「也沒什麼,就是婢子在花園遇見沐公子,見他神情很不好,臉色雪白雪白,看起來有點恍惚,我向他請安,他也沒理我。」
我皺眉道:「沒理你?」
照棠點頭,訕訕笑道:「沒理我也沒什麼,沐公子什麼人物,整日操心軍務大事,沒空理我這個下人也是正常的,所以我沒打算和郡主說。」
我搖搖頭,示意她下去,心裡卻隱隱覺得不對,沐昕此人,小時候雖然跋扈,長大後卻再端和守禮不過,待下人也一向和藹尊重,照棠作為我貼身侍女,和他也算熟悉,怎麼會有突然不理照棠的事?
想了一想,也沒個端倪,只得命映柳進來給我換了衣服,今日父親回城,於理我應出城迎接。
順義門正門大敞,軍民雁行排開,雖說不上黃土墊道淨水灑地,卻也收拾得開闊齊整,朱高煦扶著燕王妃,站在眾軍將最前方,翹首期盼。
我緩緩走到人群之後,環目四顧,卻沒發現沐昕人影,他到哪裡去了?
心底隱隱的不安縈繞,我心神不寧的四處尋覓沐昕身影,卻遍尋無獲,卻見人潮突然湧動起來,激動興奮的神色顯現,夾雜著歡呼:「來了,來了!」
前方地平線,如潮水初至,漸漸現出深黑色的陰影,隨著陰影的逐步擴大,萬眾注目中,一隊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的身影也隨之出現,排列著一縱一縱的行軍隊列,在道路兩旁百姓圍觀之下,浩浩蕩蕩而來。
想必為了鼓舞士氣,在軍官們的刻意喝令之下,每一名士兵都竭力的昂首挺胸,英武之氣盎然,鎧甲珵亮,閃亮的皮靴踐踏在大地之上,塵土飛揚,隊伍中朵顏三衛騎士分外眨眼,蒙古勇士身材壯碩,肌肉糾結如鐵,人人都配重型兵器,馬上腰桿筆直,北地凜冽寒風中,兀自敞襟當風,露出寬闊胸膛,轉目之間,百戰沙場的殺氣渾然而來,如此雄壯的軍容,頓時引發了周圍無數人的熱烈歡呼。
父親在眾將圍護當中,渾黑一騎緩緩而來,頭頂燕字大旗獵獵飄揚,越發襯得他微有風霜之色的容顏英挺絕倫,神色間雄姿英發,他神色平靜的接受萬眾膜拜,眼底閃耀著意興飛揚的光。
他左側是個錦袍中年人,容色刻厲,轉目間光芒暗隱,氣勢不凡,想必是寧王。
他右側,是洋洋得意的朱高煦,狼視鷹顧,一派意氣風發。
朱高煦身後一步,是個青衫清瘦文士,容顏平常,我一眼掠過,微微有些奇異此人陌生,想來是寧王得力屬下,便也沒有注意。
朱高熾和燕王妃率領留城諸將迎上前去,歡呼聲到達高潮。
震耳欲聾的呼喊聲裡,我卻隱隱聽到「嗆」然輕響。
聲響極輕,幾為巨大呼聲湮沒,然而響在練武之人耳中,卻清晰得驚心動魄。
我霍然抬頭,看向城樓。
城樓上方的身影,令我突然心跳如鼓。
殺氣!
只有極其劇烈的殺氣,才會使隨身佩劍在鞘自鳴!
沐昕!
他要做什麼?
我有生以來從未如今日般,將輕功提升到極致,幾乎一個起落,便飛躍至眾人頭頂,在驚呼聲中,踩著一堆頭顱,閃電般飛上城樓。
目光所及,幾令我停止呼吸。
長空下,火紅夕陽中,城樓兵士橫七豎八倒了一地,沐昕孤零零一人立在牒垛前,目光冷酷的緩緩拉開一柄黑金大弓,弓成滿月,弓上玄鐵血羽重箭,斜斜下指,鍍著滿天霞彩,卻閃爍著比鐵更冷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