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由我自己緩緩向沐昕說來,再說明我的意圖,沐昕定不致有此激烈舉動,如今給朱高熾搶先一步,以他的性子,不知向沐昕添油加醋說了什麼不堪種種,保不準……
沐昕豈是輕易為人所利用之人,此事令他決絕至此,純是他過不了自己那關,他向來視我如珍寶,珍重呵護無有以極,更曾發誓護我終身,然而密林之夜,他不僅沒能護得了我,令我險被親弟**,反倒因疑我心地為人,致使我惱恨昏倒,這要一直以愛護我為第一要務的他,如何接受?
何況我那日掙扎竊藥,火焚寢宮以致為朱高煦所趁,也是為了讓他不致傷損真元,如今他得知真相,那番自責苦痛,我不用想像也清楚明白。
如果可以,我自然願意將這段往事永遠塵封,換他寧靜心境,然而今日,卻被人以最糟糕的方式,猛力掀開,令他知曉。
朱高熾!這一刻我恨他牙癢,猶勝朱高煦。
沐昕一直背對著我,身影微微顫抖,似在努力壓抑自己的情感,又似已不願不忍再面對我,我歎口氣,看來要在解決父親滔天怒氣和弟弟猛烈報復前,還得先解決這傢伙的心障。
真是天生勞碌命。
我起身,走到簷下,喚來幾隻鴿子,筆走龍蛇寫好紙條,封好由信鴿各自帶出,今日這事需得未雨綢繆,妥善解決,山莊在城中留下的暗人當可助一臂之力。
然後,我看著沐昕挺直的背影,惱恨突生。
你這般激烈至一往無前,彎弓射箭獨對大軍的那一刻,你就沒想過我?
說什麼終身守護,卻原來遇事輕生!
「啪!」我抓起身側茶盞,狠狠擲出!
茶盞擦過他身前,擊上牆壁,嗆的一聲粉碎,雪白瓷片紛落於他腳下,牆壁上開了一朵縱橫淋漓的茶葉之花。
我怒喝:「沐昕,你昏了,朱高煦也配讓我吃虧?」
此時當以此話最有效果,果見沐昕一震,緩緩轉過頭來,我心中頓時大怒,直欲將朱高熾碎屍萬段,你果然……
沐昕先前無限死寂的目光因為我那一句乍起波瀾,剎那間目光灼灼,一步衝到我面前,抓住我的手:「懷素,所言當真?」
我坐在椅中,仰頭看他,他的急切欣喜流露在目色中,再傳遞至我心深處,令我這一霎,直欲流淚。
吸一口氣,我一字字道:「絕無虛言!」
沐昕渾身一震,長長舒了口氣,整個人瞬間鬆懈下來,那緊繃的神情與情緒,因冷酷消息而冰凍了的五感六識,因這斬釘截鐵的保證,突然鮮活。
喃喃的,他道:「他騙我……」
這一聲說得居然極是歡喜。
然而這歡喜只是剎那,他的神色漸漸又轉為暗沉,轉過頭,低聲道:「我知道你終究是受了他欺負……你的手指就是他折斷的……你受此折磨,我還那樣對你,原來那晚你是被我氣昏的……」
說到末一句,他語氣裡無限自責蒼涼,我趕緊去掩他的口:「胡說什麼,我是誰,怎麼可能氣昏,那晚你說了什麼,說實在的我都沒聽清楚,昏倒,只是因為太累了而已。」
沐昕怔怔的看著我,半晌長歎一聲:「先前,我腦子裡反反覆覆就一句話:萬死莫辭其咎……是他,也是我……」
我笑起來,「你說的這是什麼話,你做什麼了?沐昕,自我們相遇起,你為我付出多少,犧牲多少,你自己不在意,我怎麼可能忘記?如今只為你當初區區幾句肺腑逆耳之言,便任你以命相償,沐昕,你這是逼我成為不仁不義之人。」
「何況,」我站起身,冷笑道:「我豈是任人欺辱之人,朱高煦妄圖動我,他自要付出應有的代價。」宛然一笑,我道:「沐昕,你可注意到先前師傅接箭後的動作。」
沐昕一怔,面上現出思索的神情,隨即目光漸漸的亮了起來,輕聲道:「似有一拂,正經二脈……」
我點頭,譏誚一笑:「師傅是個聰明人啊,他定然猜出了什麼,利用剛才那最好的時機,對朱高煦下了手,那一拂,截了朱高煦陰蹺陽蹺二脈,你等著瞧吧,不出半月,朱高煦定然大病,等他病好,他苦練十餘載的武功,也就廢了。」
沐昕點頭,「好智謀,任誰也想不到,朱高煦的救命恩人會對他下手,只怕朱高煦自己,到死也不會明白武功如何會失了,山莊門下,果然個個不凡。」
我輕聲一笑:「那是自然,所以,沐昕,無需輕舉妄動,更無需以命相搏,朱高煦算什麼東西,哪配?」
「殺了他,只是便宜了他。」我冷冷下結語,「而失去你對我的損失,死一萬個朱高煦也抵不回。」
沐昕霍然抬頭看我,晶瑩的目光裡似有千言萬語,我卻歎息著轉過頭去,沐昕,只要能令你心安,我可以說出再多,我本不願出口的言語。
沐昕的神色略略舒緩了些,我知道他最初的憤激已去,當不致再有禍患,如今當務之急,就是解決掉沐昕這個當眾行刺之罪,沐昕雖然經我努力,已不算燕王手下,但是他城樓操弓欲殺朱高煦,父親怎麼可能放過要殺他最鍾愛兒子的人。
我問沐昕:「你為什麼要選擇這樣一個絕無轉圜的時機,射殺朱高煦?」
沐昕拂拂衣袖,怒色難掩:「我要他在最得意,最興奮的時刻被殺,我要他體驗於美夢雲端突然跌落的滋味,他不是功臣麼?進城那一刻想必正想著如何得到你父封賞,說不定還在做著改立世子的狂妄美夢,這個時候請他面對死亡,那感覺,一定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