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誠摯的目光射過來,直看進我心底。
其時冷風烈烈,呼嘯長卷,捲起他如雲衣袂,也吹散未融碎雪,落英亂梅般,拂了他一身,這玉般明潔的少年,飛雪中越發凝如墨玉般的眼,從未曾如此幽深熱烈。
我心中一震,一瞬間百轉千回。
正要回答。
卻見銀影一閃,賀蘭悠不知何時突然出現,擋在我身前,笑容明媚,溫柔而羞澀的問我:「郡主,今日我寧為王爺責怪,兩次暗助於你,你怎地不知恩圖報?連請我喝酒都吝於開口?」
我將手攏在袖中,袖口雪狐毛隨風輕拂,拂在手背微癢,我淡淡道:「少教主的臉皮,今日我算是領教了,明明是件討價還價的事兒,偏叫你說得好似我受恩深重。」
賀蘭悠目若連波的睇過來,「討價還價?懷素,你的心腸,我也是領教了,什麼好心厚意,都能叫你說得用心險惡,行徑不堪。」
他突然飄前一步,竟不顧沐昕就在身側,伸手欲抬我下巴:「懷素,我真想看清楚,你這小心肝裡裝的是什麼?水晶心?玻璃肝?所以夠冷夠硬,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我面無表情對他一扯嘴角,頭一仰,已讓開他的魔爪。
「少教主,我的心確實和你不同,我是血肉做的,有熱血,有躍動,還有希望和期待,只是,若有一日我發覺我的熱血和期待,有被人踐踏的可能,我還不如先將自己凍起來。」
賀蘭悠收回手,定定的看著我,半晌,慢慢的笑了。
這一笑不同於他平常的溫雅明艷,不需言語也與生俱來的風致,竟微生蕭索之意,映著這暮雪層雲,渺淡蒼穹,令人心生蒼涼。
身側,沐昕一如往常的沉默著,負手立於三步之外,修長的背影衣袂飄拂,身姿卻凝定如玉雕。
我歎了口氣。
「喝酒是麼?不怕被毒死,就來吧。」
依舊的流碧軒暖閣,依舊的一生醉。
只是飲酒的人,由兩人變成三人。
夾壁暖牆燒得滿室皆春,銅火爐猶自散發著熱氣,照棠笑著侍候我脫去大氅,只著刺金西番蓮紋淺碧緞袍,道:「郡主,映柳昨晚受了點寒,怕過了病氣,不敢到前面來侍候,要我替她向郡主告個假。」
我淡淡道:「讓她好生歇著。」盤膝坐在雪白長毛波斯地毯上,招呼著沐昕和賀蘭悠。
「既然一定要喝,就不醉不歸。」
說罷取過照棠手中酒壺,打算親自斟酒。
沐昕卻皺皺眉,輕聲招呼了照棠過來,吩咐她先去準備醒酒湯,我不由失笑:「怎麼,怕醉了撒酒瘋?可我記得我酒品很好,從不會真醉。」
話一出口,立時驚覺,這話說的,不是明白坦誠那夜我是在裝醉,而沐昕在我酒後的私語,都被我聽了去?
暗恨賀蘭悠,都是這人,只要他在,我就心神不靜,胡言亂語,全無素日的冷靜自持。
沐昕果然立即抬眼看過來,目光一閃,唇角微生一絲笑意。
正要說什麼,卻聽賀蘭悠懶洋洋轉著手中粉彩梅文小盅,有意無意的道:「醉也無妨,人說酒後方可吐真言,若是今日因此能聽著郡主的真心話,倒也不枉我死乞白賴求的這頓酒。」
我一挑眉,有些奇異的看他,他這話奇怪——倒似知道那夜我和沐昕對飲之事一般,竟然句句挑撥。
目光轉向沐昕,他卻神色平靜的舉起酒杯,先向賀蘭悠一照:「無論如何,今日還得相謝賀蘭公子,公子相助之恩,沐昕銘記,異日若有驅策,只要不違道德大義,沐昕無有不應。」
一飲而盡。
賀蘭悠似笑非笑:「敢情我這名聲已不可收拾,連沐公子的感謝應諾之辭,都不忘了先附上條件,生怕被我算計了,污了你清白名聲去。」
沐昕靜靜道:「不敢,沐昕並無此意,賀蘭公子何必妄自菲薄如此。」
賀蘭悠不再言語,一笑飲盡。
一杯盡,兩人同時舉杯,這回是向著我,「此杯敬懷素……」
同時開口,同時住口,兩人對望一眼,一時都沉默了下來,氣氛頓時安靜得壓抑。
我心裡申吟,為什麼要答應賀蘭悠這個莫名其妙的要求?為什麼要喝這頓尷尬的酒?
心一狠,乾脆一低頭,搶先將酒喝了:「多謝兩位,請自便。」
兩人的杯舉在空中,良久,賀蘭悠的手緩緩收了回去,自嘲的一笑,手腕一振,清冽的酒液,潑出冰亮的一片,擊在朱紅廊柱上,發出琳琅脆響。
「敬不出去的酒,不喝也罷。」
他翠羽般的長眉,低低壓著漆黑的眸子,神情一改素日柔雅,目光凌厲,聲音低柔而語氣狂傲,轉目掠眉間,近乎於妖。
沐昕的手頓了頓,卻將杯子穩穩收回,一口口無聲抿盡。
他的目光如萬頃碧波,映著我無聲苦笑的倒影。
自此只能默默喝酒。
賀蘭悠喝酒很快,他不要人斟酒,杯滿即干,自斟自飲,只是喝著喝著,竟偶有出神。
沐昕酒喝得緩,慢慢綴飲,卻一杯一杯絕不停息。
兩人卻都是海量。
我無奈的看著他們,只擔心今夜我的暖閣裡,會醉死一雙。
不知道這默酒喝了多久,沐昕出去了,身姿端的是端雅莊重,筆直不晃,然而在我示意下跟出去照應探看的照棠卻給我做了個醉酒嘔吐的姿勢。
我端坐不動,仰天長歎。
而賀蘭悠伸手取第三壇一生醉的時候,我伸手按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