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音古怪的一笑,轉目看我:「一年後,有一夜,父親在書房議事,我睡不著,想去他書房找個鎮紙玩,結果,那夜突然有蹄聲直衝王府內苑,那快馬傳書的信使幾乎是滾下馬來的,信箋到父王手裡時,他立刻就衝了出去,常服軟鞋,便衝進了黑暗裡……帶倒了正走在門邊的我,他連看都沒看,我滿心以為他會扶我,可是沒人理我……」
她慢慢笑:「從那以後,再沒有誰真正的理過我。」
「後來……」
我淡淡道:「那一夜,我娘去世。」
熙音冷笑:「是的,你娘去世,我很高興,我以為從此終於沒有能夠完全遮蔽父王視線的人和事,他會更專心的對我好,可是我沒想到,去了你娘,又冒出來個你!」
她盯著我,滿目憎恨:「你可知道我有多熟悉你,你可知道我有多恨你?從六歲開始,我便被逼著聽有關你的任何事情……懷素酷肖乃母……懷素聰明絕頂……懷素三歲能文,四歲能畫,舞得好劍,做得好詩……懷素高貴天生,少有威儀……懷素心有璇璣胸藏韜略……懷素懷素懷素……我時時被逼著聽這個名字,雖然父王提起你的時候並不算多,但他每次說話那語氣,我都聽得要發瘋,我害怕,害怕聽父王拿你和我比較,聽父王說你是最像他的女兒!」
她雙眼赤紅,渾身顫抖,我哀憫的注視她,她目光一暴,怒喝:「不許這樣看我!」甩手要摑我耳光,卻在我目光逼視下,緩緩收回了手。
良久,漸漸安靜下來,她自嘲而譏誚的低聲笑:「你哪裡像他?他喜歡你如珠如寶,說到底不過就是那四個字,酷肖乃母……而我一聽那四個字,便知道,我的好日子結束了,獨享的寵愛是我借來的,如今要還給正主了,我再像你娘,也不會及得你!」
「他一次次的去遙遠的甘肅,我的心一日日的冷,這一生,難道終究找不到一個我能長長久久愛下去的人?」
「後來,我們在北平城門前相遇,我一眼就認出了你,那一刻,我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只覺得心底沉積多年的幽火似要燒到臉上來,那太監和我說什麼,我都反應不過來,我想著娘,想著我自己,我對自己說……先別急著恨,那人來了,日子還長著呢。」
「然後我便看見沐昕。」
「只一眼,我便知道,他是我要的人,可是,他在你身邊,他看你的眼光,讓我絕望。」
「那天晚上我對娘的牌位說,世上怎麼有這樣的人,什麼都要搶別人的,自己明明什麼都有了,還要搶別人哪怕一點點值得珍愛的好東西!」
我冷冷道:「沐昕不是你的東西。」
她不理我,面上有激動的紅潮:「我聽見我娘對我說,是我們上輩子欠你們的,用這輩子來還……不,我不相信,娘就是因為不爭不求,才落了那樣的下場,我不要做娘!」
她的激動漸漸轉為蒼白:「可是我沒有機會……還是沒有機會……他對我客氣,那是因為我是你妹妹,他教我琴棋書畫,那是因為你要他教,他陪我下棋,卻時時看著你微笑……他拒絕我的繡帕,拒絕我的點心,拒絕我故作天真求他一起散心的要求,他說,熙音,我是你師傅。」
「師傅……呵呵,真是好笑,那算什麼師傅?可他寧可拿玩笑當真,那時我真的恨你,你可以自己教我,為什麼要他來教?我更恨我自己,為什麼要抑著滿心的仇恨去討好我的仇人?我和沐昕下棋時你說的話,句句都是敲打,你如此精明如此厲害,我發現我竟然開始怕你。」
「你在燕王府的日子,我時時注意著你,想找到你的弱點,可我越看越後怕,越看越絕望,這才知道父王當初誇你的話並不是假的,我永遠都不會是你的對手,可是我急了,因為那日,他抱著你回來……我原本知道,你心裡另外有人,始終若有若無的在拒絕沐昕,我知道你若不愛沐昕就絕不會接受他,我寄希望你們的徹底決絕,然而我就知道,我沒那麼好的運氣,我這一生,所有的期盼和希望,最終都會湮滅,會向著與我相反的方向走。」
「他抱著你,你臉上的神情,只一眼便讓我絕望……然後我便聽了蘭舟的暗示,端了那參湯給你,可是你不上當,我知道你也許只是試探,可是我不敢冒那樣的險,哪怕被揭破,被你報復,被他鄙棄,我也不敢拿他的性命開玩笑,我是那麼的愛他,可是你,他那麼愛你,你卻忍心拿他的性命做幌子來逼我露出馬腳,那天回去我就在悲哀的想,沐昕如果有眼睛,就該知道誰最愛他誰最適合他,可是,他就像我父王一樣,深愛他的他不稀罕,他要的,總是拒絕他的那一個。」
長吁一聲,她幽幽道:「我以為我能比娘命好一些,臨到頭來,我和她卻是一般的命運,老天待我們?何其苛薄?」
我轉開眼,看著深黑得不見一絲光亮的洞深處,只覺得這十丈軟紅,人人滿懷一襟悲苦,卻永不知道是誰造成了那般悲苦。
「後來風千紫在花園偶遇我,看見我用花瓣在地下拼沐昕的名字,她對我說,你想不想除掉那個女人?」
「可是我還想給你一個機會,因為偶爾我還在想著你對我也是不錯的,再說你那麼厲害,我對做你的敵人有點害怕,於是我去試探你,我想,只要你口風鬆動,我就不害你。」
「但你如此霸道,那天我跪在你腳下,數次試探,等你接上我的話,我就好求你,我願和你共侍一夫,可你一點不給我機會,你堵死了所有的可能,甚至不給我說話的機會,我那時想,你只要應我一聲,接我一句,哪怕是一句,這一生我就全心全意視你為親姐姐,哪怕親自侍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