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叫我,情何以堪?
茫茫雨幕,浩蕩山風,我在雨中麻木的看著那一方山崖,卻連一絲想哭的感覺都無,今日方才明白,痛至極處,原是無淚。
賀蘭悠一直緊緊盯著我,忽然問我:「你很恨我?」
我默然。
他又問了句廢話:「你,現在很痛苦,是嗎?」
我神思不屬,恍惚間也不想去理他,只漠然的看著那坍塌的山崖,感覺到自己的氣力再漸漸回復,終究是不敢呆在他身邊,掙出他的懷抱,賀蘭悠也不攔我,任我站得遠遠。
我等著這天地之災過去,心裡盤算著,該立即下山,找到他們,然後趕回北平,對高煦和熙音,展開讓他們痛悔終身的報復……
眼角餘光看見賀蘭悠負手而立,仰首向天,似有沉吟之狀,心下凜然,遂又挪遠了些。
忽聽賀蘭悠輕輕一歎,道:「懷素,對不起。」
這句話利劍一般立即劈醒了我有些混沌的思緒,大驚之下我什麼也來不及想,連頭也不回,拚命向後一竄。
然而這一奔,本已漸漸恢復,於經脈中試探著緩緩流轉的真力被突如其來的猛力施展打亂,立時在經脈中亂竄亂走,散入奇經八脈四肢百骸,令我渾身一陣僵麻,砰一聲,摔倒在地。
我的臉貼在滿地的雨水裡,雨水裡倒映一方繡著螭紋的銀袍。
聽得他喃喃道:「你終究還是太防備著我,果然一聽那話便立即提氣自保,你卻不知,紫魂珠之效未完全恢復時,擅動真氣的後果便是自鎖經脈。」
我還來不及後悔,已聽他黯然道:「你若有一分信任我,都不致落得如此。」
我怒極反笑,敢情他不可信任,還是我的錯?
只是也懶得和他作口舌之爭,他利用我的戒備之心,連手指都沒動便逼得我自己制住了自己,終究是我智不如人,還有什麼好說的。
然而當我看見他手掌一翻,掌心亮出幾枚細如牛毫的銀針時,我的臉色終於變了。
「你要幹什麼?」
賀蘭悠蹲在我身邊,溫柔的道:「懷素,剛才我在想,是用一生的時間來等待一個也許無望的結局,為維持著見面時相對一揖的起碼情誼而無盡忍耐好呢,還是拼著終生的決裂,來換一段永可銘記的時光好?」
我一時聽得不太明白,然而心內寒意那般不可抗拒的湧了上來,賀蘭悠的語氣如此平靜,我卻能感覺到他平靜表面下掩藏著如濤拍岸的湧動思緒,和一往無前的悍厲的決心。
我咬著牙齒,從齒縫裡逼出聲音:「賀蘭悠,不要讓我恨你。」
他羞澀一笑:「懷素,你已經在恨我了。」
我啞口無言,看著他,溫柔而憐憫的彈指。
後頸微麻,只如螞蟻輕蟄了一口,我微微一震,突然覺得強大的疲倦之感席捲了我,腦海裡的思緒卻急速翻轉起來,自幼至今的所有記憶,走馬燈般在我眼前一一閃現,再一一遠去,往事漸漸如蒙了白紗的天地,在我的視野裡漸漸模糊,直至消逝不見。
記憶裡兩個少年,一個白衣一個銀衣,都生的好風神,白衣的將一柄翠笛擱在腕間,淡淡的看著我,目光卻深情無限,銀衣的立在大漠的一輪明月裡,偏過臉去不叫我看見。
他們來來去去,攪得我頭昏。
某一幕場景掠過時,我微微睜大了眼睛,看見那馬車底鑽出的少年,一頭好頭髮,真美。
他微微笑著,帶點羞澀,蝴蝶般跳躍翩然的風致,耀著了我的眼。
他抬頭,對我說:「我想讓你跳過最痛苦的辰光,我想讓你暫時忘記報仇的噬心滋味,我想,和你過一段最單純的日子……」
甘肅臨洮府,西北名邑,隴右重鎮。
臨洮府城外,岳麓山腳下一小村,名辛集。
此時正是飯時,辛集村靠近山腳的一處獨門小院裡,亦升起縷縷炊煙。
我將一盤清炒山筍,一碗山菇湯端上桌,叮叮叮的在粗瓷盤上敲筷子:「吃飯啦,阿悠悠悠……」
布簾一掀,阿悠從他的房間裡探出頭來,笑吟吟道:「素素,你每次這樣叫我,我都覺得你是在喚豬。」
我瞇眼笑:「阿悠,你敢說你不是豬?整日吃了睡睡了吃,除了偶爾去打打獵,你還做過什麼?熟悉你的人知道你不過普通人家兒子,不熟悉的人看你這德行,八成會以為你是哪家逃出來的公子哥兒。」
阿悠掀簾的手頓了頓,順勢將門簾挽在門側木鉤上,轉目對我笑道:「我懶些有什麼關係?只要我將來的娘子勤快,我就一輩子享福啦。」
我臉一紅,啐道:「胡唚什麼!沒個正經樣兒,誰是你娘子?」一邊盛了飯塞他手裡,佯怒喝道:「快吃!」
阿悠也不以為意,笑嘻嘻接過,我看著他明若春風的眼眸,烏黑如緞長髮,滿目裡笑光流溢,越發風華絕致,不知不覺心抽了抽。
他這絕色品貌,當真是普通人家能生出的麼?自他來了,村裡的姑娘有事沒事總愛往我家跑,探討刺繡啊,送些新鮮花朵啊,送些吃食啊,我不擅女紅,不愛花草,對她們的吃食也興趣缺缺,她們來自然不是為了我,然而阿悠總是微笑,微笑著拒絕,卻又拒絕得不傷人心,引得那些懷春女子,越發蝴蝶般翩翩飛來。
每逢此時,我看著他客氣裡的冷漠,直奇怪那些滿面紅霞的村姑,如何就看不出他眼色裡的厭憎?然而我想她們看不出是有理由的,眼前的人兒,那般的溫柔,那般的和雅,生得畫上的人物的風姿,偏生又有極好的風度,哪裡有什麼不妥了?真是怎麼看怎麼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