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歡喜不起來,普通人家的兒子,有這般內斂高華,後天的好修養造就的疏離而又不致傷人的良好分寸?
看著他,我的心裡總生出奇異的情緒,似歡喜又似憎恨,似激越又似蒼涼,雲煙般縹緲的惆悵,怒濤般衝擊的激烈,百轉千回,千絲萬結。
我常常想,我不知道他,正如我也不知道我是誰。
低頭喝湯,清爽的湯沒什麼油膩,清楚照出我自己形容,我亦微微出了神。
阿悠見我發呆,筷子敲了敲我的碗:「又在想什麼?」
我醒覺,抬頭對他一笑,繼續扒飯,假裝沒看見他眼底的一抹憂色。
辛集村的村民極為淳樸好客,四個月前,我和阿悠逃避戰亂來到這裡,本打算休息陣再走,誰知我突然又生了病,是辛集的鄉民上山採了藥治好了我,病好後我們便留了下來,這裡景致很好,清淨安適,頗有幾分世外桃源的味道,我們都很喜歡。
不過這些事,是阿悠告訴我的,包括我的身世,阿悠說我是濟寧人氏,我爹娘早逝,因他和我是鄰居,自小一起長大,已有了婚約,所以我常住他家,也算得半個妻子,濟寧被燕軍破了城,朝廷和燕王大軍打得戰火紛飛,我們小老百姓怕遭殃,紛紛逃了出來,我在半路上便生了病,阿悠帶著我好容易走到甘肅,如今在辛集落腳,總算有個安逸的家了。
我聽著,努力思索這些事給我留下的印記,除了那燕王和朝廷幾個字眼讓我隱約有些奇異感覺外,其餘都感覺寥寥,總覺得腦中白茫茫的一片,飛絮游絲不定般抓不住任何物事,阿悠每次見我苦惱,總是微笑安慰我,說我那次病得太重,以至於病好後就失了記憶,然後便黯然長歎,說他沒照顧好我云云。
每逢此時我都心中歉疚,遂將揀回記憶之事丟開一邊,好言好語安慰他。
阿悠也是好性子,略歎一歎也便丟開,倒常和我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以往的那些記憶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歷,忘卻也好。
是的,忘卻也好,我收拾了碗筷,望著阿悠隨意提了弓箭去打獵的背影,想著他明明懶散,總賴到午後再上山捕獵,卻總能滿載而歸的好本事,唇角掠起一抹淡淡笑意。
晚上阿悠打獵回來,照例是收穫豐厚,我拎著那捆成一串的肥大的兔子,駭笑道:「這冷天氣,你從哪找來這許多兔子?吃到下月也吃不完。」
煙塵不染的阿悠懶洋洋向牆上一靠,笑道:「我發現了一個兔子王國,便搗了它的老窩。」
我噗嗤一笑:「胡扯呢你,狡兔三窟,哪會群聚在一起。」
他笑了笑,忽道:「前兩天我去集市,聽說燕軍勢如破竹,在滄州滅了數萬南軍,然後馬不停蹄,一路攻克德州、濟寧、臨清,現已逼到東昌,倒是南軍,步步退縮,半座江山都快讓給燕軍了,難道真是要改朝換代了麼?」
我端了菜出來,招呼他吃飯,叼著筷子想了想,笑道:「天下大事,關我們小老百姓什麼事兒,任他誰坐了龍廷,咱們都只靠自己吃飯。」瞟一眼滿地獵物,「有你這本事,還怕餓得死人麼?」
阿悠笑笑,夾了筷菜細細咀嚼,讚道:「你這手藝,總算象回事了。」
我白他一眼,心裡想起初來時我連生火都不懂的尷尬情狀,阿悠說我只是因自幼嬌養,後來母親又去世得早,才對諸般女子應擅技藝一竅不通,我看著自己細嫩潔白的雙手,如今已生了些淡薄的繭,倒也是很新奇的感受。
忽想到什麼,忍不住皺了皺眉,阿悠目光一凝,問:「怎麼?」
我道:「剛聽你說那燕軍一路勢如破竹,直克而下,我聽來總覺得有些不妥……燕軍的統帥可是戰術奇詭多變?」
阿悠目光一閃,沉吟了一下,道:「倒也沒聽得這麼多,隱約聽說那燕王雖喜出奇兵,但招數總就不過那幾招,據說來去如風,快攻突進,善攻側翼,騎兵強絕,回回皆能以此取勝。」
「回回以此取勝,一路直勝……」我冷笑,下斷言:「南軍統帥,若非徹底的蠢才,便是故意設計,以步步退讓之舉造就燕軍驕矜輕敵之心,所謂一路敗退,不過誘敵之計,以待時機摸清燕軍作戰方式再一舉滅之,如若如此,東昌之戰,燕軍必敗。」
阿悠笑道:「何以見得?」
我指了指他,道:「連你這遠離戰場的老百姓都知道了燕軍的作戰方式,南軍主帥如果不是蠢豬,打了這許多場也該摸清人家的套路了,所謂奇勝,以奇為先,套數每次都一樣,叫什麼奇?如果此次東昌之戰,那燕王還是老習慣當先,南軍只需做好兩件事可矣。」
我說得興起,順手用筷子蘸湯在桌上點劃:「其一,士氣,南軍此時萬事俱備,尚缺的東風便是士氣,燕軍一路前逼,南軍一路敗退,軍心必洩,此時若想鼓起士氣,已非平常鼓動可致,唯一之計,便是自斷後路,逼得全軍拚命!我若是南軍統帥,必當命全軍齊聚東昌,背城一戰!背城而戰,有進無退,有生無死!」
我用羹匙和菜碗在桌上排列開來,「其二,決戰,喏,這是我的南軍,這是燕軍,按習慣,燕軍甫一接戰,必攻側翼。」
我用羹匙敲了敲左側菜碗,菜碗紋絲不動,「我以重兵衛護側翼,燕軍久攻不下,必轉中軍。」
我梆梆梆敲了陣中間的菜碗,阿悠靜靜聽著,嘴角一抹奇異的笑容。
我把中間菜碗向後拖了拖,道:「他來攻我,我一觸便退,燕軍騎兵甲天下,自然不能和他對沖,且讓著,待引得他深入中軍,然後團團包圍,再以火槍弓弩侍候之,弓弩上最好塗些藥物,要燕軍失去援救時機,然後,我就砍瓜切菜,手到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