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然,半晌道:「是,是個好日子。」
那一晚他喝得半醉,趴桌上就睡著了,我扶他回房,一路埋怨:「看起來瘦,其實重得要死。」
好容易將他安置在床上,正要轉身,卻被他拉住衣袖。
我一驚,轉身看他,他房中沒點燈,今夜亦無月,隱約見得他目光灼灼,毫無醉態。
我的手心立時沁出冷汗。
他用力一拉,我身不由己踉蹌跌入他懷中,清馥的酒氣淡淡的逼過來,夾雜著他素有的杜若氣息,在這夜色裡,散發迷離魅惑馨香。
他雙臂如鐵,將我扣在他胸膛,我們鼻尖相抵,鼻息互聞。
雙唇觸及,柔軟而溫涼的滋味,卻如被電擊,麻至心底。
我的心中翻轉過無數個念頭,然而還未想個明白,天地顛倒,他一個翻身,已將我翻轉至床裡。
我背後靠牆,他雙臂成環,環我在懷中,似,逃無可逃。
他俯身,咬嚙上我的唇,灼熱而溫柔的力度,輾轉出淡薄的血色,我閉上眼,腦海裡有什麼飛速一閃。
碧色的酒液染濕手指……微笑盈盈的眼……一路吻去酒液的淡色的唇……輕輕的咬嚙……
有個聲音清晰的道:「莫如雲易散,須似月頻圓。」
誰?誰?
誰在喚我?
我睜開眼,一掠而現的淚光,在我眸中瞬間消逝。
萬千悵然,不能不為。
抬頭,望著他色若春曉的容顏,我微微笑著,手緩緩撫上他的發。
順著如緞的髮絲,自下而上,如同撫摸世間名琴的琴弦,小心翼翼的,直欲撫上他的髮結。
指尖將觸的一刻。
他突然放開了我。
他雙臂放開,向後一仰,坐倒在床上,我們相對而坐,籠罩在彼此的目光中。
半晌,他忽然轉開臉,稍頃後再回首面對我時,已是微笑如前。
但再難如同平日春風般的微笑。
那笑容裡,落寞,悲傷,自嘲,輕諷,什麼樣的複雜情緒都有,唯獨沒有一絲一毫的醉意和笑意。
我不避讓這樣的目光和笑容,因為我想我的神情和他一定是相似的。
忍著如絞的心痛,我靜靜下床,擦過他的肩,他一動不動。
我推開他的房門,走到外間,再一腳踹開正屋的門,門板被撞至兩側直開到底,擊打在牆上,再反彈回來。
我走到院中。
滿院積雪盈尺,阿悠曾說要剷起,被我阻攔了,我喜歡那份平整潔淨,從未有人履足踐踏的雪白。
看起來是一床好被,又厚又軟。
我緩緩躺倒,倒在被中。
除夕之夜,我裹著厚被,在炕上渡過。紅著因傷風而堵塞的鼻子,接過阿悠端來的湯。
那夜以雪為被的後果,便是我著涼傷風,雖然我根本沒睡上一會兒便被衝出來的阿悠抱回了房,可許是內外交困,心神動盪,我竟輕易的病倒了。
阿悠侍候湯藥,對那晚的事絕口不提,我自也樂得裝傻。
雖說我尚在病中,多少壞了新年的興致,但阿悠還是忙忙碌碌準備了許多,擺了滿滿一炕桌,我吃一口,便讚一聲:「你的廚藝看來也沒擱下,我還以為這個月都是我掌廚,你又忘記怎生執炊了呢。」
他道:「有許多事,不是那麼容易忘的,別說擱一個月,就是擱一輩子,再到下輩子都說不定還能記得。」
我埋頭吃菜,道:「記性太好也未必是好事。」
他笑道:「有的人不是記性太好,是心志太強,哪怕忘記了,他也有本事叫自己不抹去過去的印象。」
我不住伸筷夾菜,「這樣的人其實也沒意思的很。」
「是啊,」他心有慼慼焉的點頭,「夠傻的,不過,我相信這世上一定有比她更傻的人。」
我停了吃菜,抬頭向他溫婉一笑,道:「說這些閒話做什麼,今朝有酒今朝醉,來,我先乾為敬。」
酒杯輕擊的聲響,響在溫暖而安靜的小屋裡,聲音清脆,錚錚有聲。
我閉上眼,再次聽見不知從何處傳來的似真似幻的呼喚。
再睜開眼時,看見他正看我,目光澄明。
舉杯就口,彼此相視一笑,建文二年的除夕,便在流動的眼波裡,靜靜的流過了。
正月十五,看花燈。
我一大早起來,打掃了院子,連鴿籠也好生收拾了一番,早早將諸事收拾停當,等著晚上出門。
到得晚上,翠翠邀了我一起,收拾齊整了出門時,阿悠突然從他的房間裡出來,笑吟吟道:「去玩也不帶著我,素素你真是偏心。」
我一見他裝束,立時嚇了一大跳,睜大眼睛,期期艾艾道:「你你你……你從哪裡翻出來的?」
他穿著我做好的棉袍,青絹細布,長短倒也勉強,但那針腳實在令人汗顏,我當初做好後左看右看,實在不忍用這麼拙劣的技藝來玷污他的好品貌,便藏了起來,如今卻被他翻了出來,居然還堂而皇之的上了身。
我以手撫額,歎:「蒼天啊,降個雷下來劈死我吧。」
瞪大了眼睛的翠翠深有同感的點頭:「是該劈死你,瞧你做了什麼缺德事啊。」
阿悠卻不以為然,含笑而立,全不管那衣服生生辱沒了他翩翩公子的風神,我勸了幾句他只含笑聽著,卻完全沒聽進去,我只好當沒看見,拉了滿臉憤憤的翠翠一起出了門。
正月十五,架松棚,綴彩縵,懸綵燈,一路行來,無論城鄉,皆張燈結綵,大放光明,百姓們摩肩接踵,蜂擁來賞,看酸了眼珠,且不說各家鋪戶都爭奇鬥勝,亮出色彩,花樣不一以料絲、紗、明角、麥秸、通草製作的宮燈、裙燈、獅燈、龍燈、桶燈、簷燈,各寺廟道觀的道燈佛燈水燈也一一照亮,笙歌處處,伎舞翩躚,錦繡燦爛,光彩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