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裹在人流中艱難前行,喃喃道:「縟彩遙分地,繁光遠綴天。接漢穎星落,依樓似月懸。這民間燈市,倒真是頗有奇趣。」
阿悠一直牽著我的袖子前行,怕我被擠倒,時時相護,因了他和我的好相貌,我們身側的人尤其要多些,探頭張腦的頗為可厭,阿悠因此越發吃力些。
滿市燈火的斑斕光影,卻不能映得他如別人般紅霞滿面,反倒更顯得神色雪白,因為人太多,我擔心袖子被拉扯扯掉,便反手去握他的手,一握之下不由驚啊了一聲。
他的手,冰般的涼。
我的手指,立即翻上了他的腕脈,然而他迅速轉頭,抽回了手。
燈火過於燦爛,看不分明他眼底的神色,人聲過於嘈雜,辨不清楚他的聲音,我吶吶的問:「你可是病了,或是……冷?」
他搖頭,取笑我:「許是你替我做的棉袍裡塞的是蘆花?」
我卻無心玩笑,悶悶的瞅了他一眼,然而他又轉過頭去,他一直在我前方,身形又高,我看不見他的臉。
仰頭看天上圓月,被一層稀薄的雲綴了一角。
一個畫面,突在月色明光中一閃。
樹上吹笛的少女,背對著的銀衣少年,深衣洇開的血跡……
看不清顏容,心,卻在這個印象閃現的那一刻,細切的痛起來,似有人以小刀,撬挖了我某一處的軟弱。
忽聽人群熙攘,歡呼聲起,與此同時眼前光芒大盛。
咻的一聲煙火騰空,光影分五色,耀亮半個天空,映得人鬚髮皆亮,不辨妍媸,漫天裡開出了四季的花朵,富麗如春,絢爛似錦,橫貫黛青長空,真真火樹銀花,炫目已極。
阿悠亦仰頭看著,弧度美妙的下頷,盛唐詩歌般精緻流暢,然而我聽得他輕輕道:「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我呼吸一窒,黯然轉臉,裝做沒聽見,拉了他去尋了處人少的河邊,相倚而坐,他輕輕攬我在肩,道:「素素,人生若永能如今夜煙花燦爛美好,該有多好。」
我默然,他停了停又道:「許是不能,但即便是多美上一刻,也是好的。」
穿著厚厚的棉袍,居然能感覺到他手掌冰涼,我不能自己的輕輕顫抖著,在被煙火遮掩了顏色的月光下,終於緩緩靠了他肩,道:「是,真好。」
那晚我們一直靜坐到夜深滅燈,人群散盡,方攜手緩緩歸去。
夜半,我悄悄潛入他的房間,見他閉目盤膝,長髮垂落,一縷黑髮被汗水粘濕在額頭,無知無覺。
我輕輕撥開他額前亂髮,在他身前癡癡坐了很久,月色一點點西移,自窗前移至床下,再至屋角,再漸漸泯滅。
臨了我長歎,道:「罷了,罷了。」
淚如雨下。
自此過了段清淨日子,彼此活在彼此最單純的笑靨裡,我下廚,他笨拙著學燒火,我洗衣,他負責晾曬,我們頭碰頭鑽研豆腐的二十七種做法,或者一起嘲笑臨洮府新時興的,明明看起來很像長蔫的韭菜的挽眉妝,我辟了院子裡一方小小地方種點瓜果,他時常扒開來看長出來沒有,被來澆水的我一葫蘆砸在腦袋上,他打獵時我偷偷放走可憐的兔子,引得他一路追殺我,害得我差點跌進陷阱,最後還是他背我下山。
一段如同普通感情濃厚的未婚夫妻,最尋常卻最溫馨的日子。
在那許多雙目朗朗相對的日子裡,我命令自己忘卻那許多纏繞的猶疑,閃爍的神情,和腦海裡飛閃得越來越頻繁的某些記憶。
那九十光陰,我終於獲得了久違的快樂,我想,他也是。
三個月後。
我蹲在院外一處小小田壟前,查看我種下的瓜秧子長勢如何。
阿悠蹲在我身側,用樹枝撥弄那細細的,一看就知道養分不足的籐蔓,嘴角一抹戲謔的笑。
我推他一把,怒道:「你笑什麼笑,我跟你打賭,這瓜一定長得出來。」
他揚眉:「我有說長不出來麼?長是一定長得出來的。」
我盯著他,直到他把後一句話吞進肚裡,他悻悻笑道:「誰叫你嫌糞臭……」
我怒視他,他終於閉了嘴。
回到屋裡,洗了手,阿悠往椅上一靠,笑道:「這幾個月過得清閒,倒是舒服,今天難得做些事,倒腰酸背痛起來了,」他看了看我,「你很久沒去集上了,最近聽說集上來了許多外地人呢。」
我拭乾手過來,道:「肩膀痛麼?我給你按按。」
他頓了頓,道:「好。」斜坐看我走近,嘴角噙一抹奇異的笑。
我走近他,轉到他側後,手指將落於他肩。
他突然一沉肩,卸下了我的手。
幽幽道:「夠了。」
我緩緩收回手,攏入袖中。
他頭也不回,卻突然反手一掌,直襲我左肩。
我一旋身,已在丈外。
阿悠沒有繼續動手,轉了身,看我,面色平靜,良久道:「我真是越來越蠢了,明知道是這個結果,還非要試一試。」
我不語。
他緩緩道:「你的武功,已經全部恢復了吧?」
我笑了笑,拉過凳子坐下,道:「是,剛剛完全恢復。」
「但你的記憶並沒復原?」
「如你所願。」
他仰頭想了半晌,歎道:「看來問題就是出在你的武功上。」
我淡淡道:「我不知道你用什麼手法封了我的記憶和武功,但你想必沒見過我的真元之珠,否則你就當知道,我的武功出自獨門,和天下任何流派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