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聽來年輕,有些微啞,卻似非生來如此,倒像是傷風或疲憊所致,我憐憫的想,許是酒喝多了,也未可知。
筷子碰到盤子的聲音,似有人在夾菜,然後是那男子的聲音:「公子,屬下僭越,您不能再這樣,我……」
一片沉靜,我為那沉凝哀傷的氣氛所驚,不由豎起耳朵聽,良久方聽得那年輕男子的聲音,淡淡道:「我吃不下。」
我吃不下。
輕輕四字,無限悲涼。
我突覺得心中一慟,眼淚竟不由自主奪眶而出。
啼笑皆非的去擦眼淚,心道這算哪跟哪,好生生人家說一句就流起淚來了,就算覺得人家和我同病相憐,也不能脆弱如此。
然那眼淚竟似自己有生命般紛紛灑落,擦也擦不盡,恰在此時小二上菜,我怕紅腫的眼睛被他看見,急忙轉過臉看向窗外。
恰在此時,門聲一響,隔間有人出來,我不敢轉頭,生怕對方見到一個女子莫名其妙在外間流淚,那豈不是招認我偷聽人家說話。
那兩人直接下了樓,我隨意的看著窗下街道,忽覺眼前一亮,臨碧居大門裡走出的兩名男子,一名灰衣中年,另一名卻是青年男子,吸引住我目光的正是他。
雪衣烏冠,身形修長,渾身散發著清冷高華的氣質,小二牽過馬來,他認鐙扳鞍,縱身躍上,單手牽著韁繩,雪色寬袖下露出清瘦精緻的腕骨,手指優美,指節分明,行動間力度美妙,卻又透淡淡疏離。
一個背影而已,卻足見風華。
只是,我托腮想,太瘦了些。
那上好錦羅長衣,想來原本是合身的,卻有些晃蕩的樣兒,那腰……我悄悄卡了卡自己腰圍,這九個月懶吃懶睡的日子,我的腰,好似粗了些些?
看著他的背影,我努力在腦中搜尋是否有關於他的記憶,心裡存著個渺茫的希望,也許,他找的是我?然而我的記憶總如這臨洮的雨般,不想著它了也許它會冒上一冒,盼它來時它必是不來的。
我沉吟著想,太瘦了,在那片如蒙了厚厚雲霧的模糊記憶裡,似是沒有清瘦至如此的背影。
在臨碧居枯坐一日,連小二都忍不住好奇的探頭探腦了好幾次,若不是那金葉子足夠付賬,只怕他便要疑心我是沒銀子吃霸王餐來著了。
夜色漸沉,酒樓人漸漸少了,我歎息一聲,會帳下樓。
即已晚了,便住上一日,明日離開這裡,去燕軍和南軍交戰之地繼續尋訪罷,我素來不是拖泥帶水之人,決定等候一日無果,便不會心存希冀繼續蹉跎下去。
找了家最大客棧入住,要了上房,坐在雅潔的室內我自嘲一笑,一對逃避戰亂的普通夫妻?阿悠真是想做普通人想瘋了,以他慵懶表象後時刻散發的高貴氣質,和我的漫不經意裡時時表現的見識和講究,我們是普通百姓?貧賤夫妻?
早早吹了燈上床,睡至半夜,聽得步聲細碎上樓來,我迷迷糊糊睜開眼,見一抹頎長身影投射窗紙之上,步履輕若浮雲的過去了,朦朧裡想,這人武功倒是不錯,又想,這側影倒是好看得很,再想,半夜三更的不睡覺,在外面吃風嗎?還打算繼續想下去,卻已抵抗不住那強大睏意,墜入黑甜鄉。
次日神清氣爽起來,對著鏡子照了照,自覺長得是個麻煩,遂去買了身男裝,描粗了眉,卻不敢將容貌大改,怕萬一有熟識的人認不出我,又去馬行買了匹馬,騎了便往城外去,出了城門,我看著前方遙遙的兩個人影,瞇了瞇眼。
倒是很巧,又遇上了,他們也是今日出城?看他們走的方向,倒和我是一路。
我注視著那清瘦的背影,對他生起強大的好奇之心,這個一看就知道是個貴公子的少年,不辭辛苦,千里跋涉尋人,為此鬱鬱寡歡食宿不安,想必,對離開的那個人,定是用情很深吧,不知怎的,我直覺他尋找的定是個女子,卻又不知是怎樣的故事,使得一對愛侶勞燕分飛,關山阻隔?
看著他們漸行漸遠,我踢踢馬腹,跟了上去,我總覺得,這個人給我的感覺是奇異的,明明是陌生的背影,然而許是我為他的遭遇所動,總覺得看向他的時候我的內心裡總湧動著酸楚的情緒,這情緒與我看阿悠的感覺不同,看阿悠時,我的喜悅裡時時激盪著豐沛的情感,彷彿怒濤拍岸,不停的衝擊心房,我想我和阿悠之間,所歷的一切,定是跌宕翻湧,長河滔滔的激烈愛恨交雜。
而他的影子,卻令我心思化為涓涓細流,緩緩流淌,仿若扶花穿葉而過,一路不沾微塵,翠竹下一人宛然回首,正映著明月當窗,塵埃落定,笑顏在目,一切靜好。
揮了揮馬鞭,我遠遠的綴著他,我並不是個愛主動和人搭訕同行的人,那男子對於我來說,是個陌生人,而他看來那般冷淡疏離,若我貿然上前,只怕會被他輕鄙吧?然而我不知為何又不願撂開他獨自走別的道,反正方向一致,便遠遠跟著。
跟著,看他挺直背影單手控韁,嗯?單手?他的左手,為何始終沒用過?
看他在樹下打尖,那中年男子恭敬遞上乾糧,他不過略吃了幾口,便丟開一邊,自懷裡取出個物事,細細端詳,我隔的遠,只看見似是細長之物,在日光照射下發出燦爛銀光,他將那物繞在手指上,又捋直,反反覆覆,我看著,只想,他那刻面上神情,必是悵惘的。
夜裡錯過宿處,他兩人找了一家民戶投宿,我卻懶得和人打交道,睡在那小村村外的林間,生了堆火,盤膝練功,試圖以我獨特的煉氣法門,找到阿悠封住我記憶的穴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