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勸君惜取少年時(2)

我靜靜不動,低頭看著酒罈原本平靜的水面,被緩緩滴落的水珠,激開陣陣橢圓的漣漪,如斯人眉峰般,皺起流暢的弧度,再悠悠擴散,消散無痕。

那漣漪不斷驚起,無垠散開,再激起,再散開,無休無止,連綿不絕。

有細微的滴落之聲,在寂靜中極輕微的叮聲作響,一聲聲,卻如巨錘般,捶得我心口痛至顫抖。

「到了第七天,你師傅知道再不出手沐昕便沒命了,點了他的昏穴,將他帶回北平,待沐昕醒來後,對他說,懷素沒那麼容易死,所以他也一定不可以將自己折騰死,不然有一日你回來了,他沒法向你交代。沐昕沉默了些日子,大病了一場,後來便離開了……你也知道,他走遍天下,去找你……」

「天可憐見,」方崎目中淚光盈盈,「你果然還活著,不然不知道沐昕會怎樣……」

我自酒罈中抬起頭來,對著漠漠天穹一笑,就手一抬,捧起偌大的罈子便喝,方崎不再言語,只目光平靜的看著我,半晌喃喃道:「懷素,我曾認為你很貧窮,可現在我羨慕你的富有。」

我微咳起來……富有嗎?

閉上眼,血色虹橋一閃而過,虹橋後,暴雨中被我逼出洞外的賀蘭悠的臉,黑髮如墨,襯得面色如雪。

酒味突然苦澀至不能下嚥,我俯下身不住清咳。

熙音,我明白了你為何寧可不說出那秘密,選擇和我同歸於盡,目睹那樣慘烈的一幕,對於愛著沐昕的你,對於始作俑者的你,對於親手將所愛的人逼至那般地步的你,想必心中,亦是生不如死吧?

賀蘭悠,我明白你為何封住了我的記憶,只是我不明白,那般強勢至似乎無人可傷的你,也會害怕面對某些不可挽回的事實?要用這樣傷人傷已的方式,去徒勞的挽留最後的溫存?

蒼天,你剜去我們心頭血,畫這錯綜複雜愛恨交纏,畫這無限淒艷大好河山,以翻雲覆雨手,輾轉了眾生的苦痛掙扎,看墮於彀中的男女,俱都傷痕纍纍,無一人能笑顏不改的繼續前行,你如此殘忍,是要我們在將來,永遠無法揮別內心裡,不散的悲涼?

如果給了就必須要取得,那麼我願還回我的美貌,財富,地位,智慧,換回愛我的親人,誠摯的情感,永恆的安定,平凡無憂的生活。

我,何其有幸,何其無辜!

將酒罈一拋,我直身而起,縱聲長笑。

長風掠飛衣袂,屋脊上的月色,自天穹深處追躡而來,浩浩蕩蕩灑落,一般的清冷如水,歷世風霜千年不改。

尋常開謝庭前花,不知人間苦與別,向來老去的只有人心,唯天地悠悠不老。

玉液滿,瓊杯滑。長袖起,清歌咽。歎十常八九,欲磨還缺。

寂靜中嗆聲長吟乍起,照日短劍光芒如朝陽,在我掌中剎那綻放,婉若游龍翩若驚鴻,劍平,劍仄,劍起,劍落,生虹霓起風雷,現艷陽落清光,起落轉承,鋪排連韻,以天地為箋,名劍作筆,書人生富麗跌宕一長賦。

滿庭桂花香氛幽幽,黑夜中姿態靜好,枝上點點淡黃嬌花為縱橫劍氣所驚,於一色雪練清光中離枝而起,婉轉浮游,再紛飛冉冉落如秋雨。

有秋雨蕭瑟,無秋雨纏綿。

良久方歇。

我俯身注視那花瓣,默然不語。

身側方崎亦默默凝視,良久一聲歎息。

潔淨的青石地面,月光映上如水洗,遍地淡色細小花瓣整整齊齊組成尺許大字,依稀寬博勁骨的顏體手筆。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無恨月長圓。」

清晨的曦光向來是穿過我臥室的窗閣紗簾,被重重阻隔了再射至我榻前方寸之地的,然而今日,我卻鮮明的感覺到那陽光落於皮膚的溫度和力度,以及清晰的感覺到空氣裡無處不在的菊花的清甜之香。

風聲鮮明的響在耳邊,鳥鳴啁啾,嘈切不絕,又彷彿有花瓣被風捲起,落於我頰。

我睜開眼,毫不意外的發現自己睡在屋瓦之上,以天為被,以瓦為床。

渾身酸痛,身側趴著方崎,攬著我肩膊睡得香甜。

我的目光轉過一圈,定在簷角臨風而立的頎長身影上。

衣極白,手比衣更白,手中笛卻是綠的,綠如春光初至時第一竿拔地而起的翠竹,卻較翠綠的竹色更多了幾分溫潤光潔。

高山絕巔不化的千年冰雪,並十分春色裡最翠的那一枝,明明是極不協調的東西,然而此刻看來,卻和諧如簡筆素淡的名家丹青,筆筆清逸。

他立於那一輪初升的朝陽裡,漫天朝霞嫣紅瑰紫,絢麗如斯,映得那背影如雕如琢,卻不減一分清絕顏色。

風掠起他的發,髮絲與衣袂同在空中繚繞飛舞,不知怎的,突然絞亂了我的思緒。

今日這一眼,是闊別一年後真正甦醒來的第一眼,而這番打量,突令我驚覺,這一年,他是怎麼過的?

記憶未恢復之前,我雖知他苦楚,終究沒有那般扯心扯腸牽肝裂肺的心疼。

如今舊事全數湧上,歷歷在目,我突然開始害怕,為想像中那寒意森森噬心的日子而顫慄不休。

我無法再如先前那般冷靜的去想像,失去我,親眼目睹塌崖,走遍天下又尋我而不得,在內心深處幾近絕望的沐昕,是怎樣熬過那三百多寤寐不安的日日夜夜?

沐昕……沐昕……這一剎心中裂痛,我忍不住低吟出聲。

聲音細微,卻不可避免的被他聽見。

《燕傾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