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姨娘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有了幾分鄭重。
這位十一小姐,年紀輕輕,前兩次看她低眉順眼十分老實,沒想到卻是這樣不好纏!
想到這裡,她不由起了忍讓之意。
元娘不會無緣無故地拉了自己只見過幾面的妹妹在這裡說話,陶媽媽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守在門口只准進不准出……還有侯爺。小廝說早就回了。偏偏正屋那邊奉了元娘之命用雄黃粉殺蟲。諄哥早就抱到太夫人屋裡和貞姐兒做伴去了。屋裡的丫鬟、媳婦子全避開了。秦姨娘那邊沒人。至於「半月泮」,甘家兩位小姐和羅家的一位小姐在那甬道放風箏。侯爺就是想去也去不成。
這樣大的一個府邸,她竟然找不到侯爺!
她想來想去,這點春堂旁的小院原是侯爺的書房……所以才跟了過來的。
如今這十一娘這樣大的膽子攔在這裡,難道是侯爺和元娘在這裡不成?
如果是這樣,有什麼話不能說的。卻偏偏攔了自己?
她越想越不安。
誰也不敢保證自己就沒有做過幾件不如侯爺意的事……侯爺一向尊重元娘,內宅之事全交與元娘做主,元娘看上去和善,脾氣上來卻是不饒人的。不如等晚上去找侯爺……有什麼事也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拿定了主意,文姨娘臉上立刻換了熱情的笑容:「看我,關心則亂,忙糊塗了。我還不放心親家小姐不成……」
意思是她之前的言談舉止都是因為關心元娘!
是與不是,十一娘並不和她計較這些口舌,她只要能把文姨娘攔在屋外就成!
見文姨娘不再堅持,十一娘決定和這文姨娘說幾句好話。
只是她還沒有來得及開口,院門口傳來陶媽媽的聲音:「太夫人來了!」
兩人不由扭頭朝穿堂那邊望去。
就看見太夫人由五夫人和陶媽媽一右一左地攙著從假山邊拐了進來。
看見十一娘和文姨娘站在正門屋簷下,太夫人臉上閃過一絲驚訝。
兩人忙上前給太夫人行禮。
「起來,起來!」太夫人笑盈盈地望著她們,「怎麼站在這裡?」
文姨娘望著十一娘,一副「我不知情,得問十一娘」的樣子。
十一娘的目光就盛滿了擔憂:「回太夫人話,大姐突然說有些不舒服,想一個人靜一靜。我們看著大姐臉色不好,心裡惶恐,沒了主張,所以請了太夫人來。」
太夫人點了點頭,笑道:「既是如此。丹陽,你在這裡等我,我進去看看。」
五夫人曲膝應「是」,十一娘上前叩了一下門,低聲道:「大姐,太夫人來了。」這才輕輕推了半扇門。
太夫人深深地看了十一娘一眼,這才抬腳進了屋子,然後反手將門關上。
這家裡果然沒有愚蠢的人!
十一娘此刻才鬆一口氣。
轉身卻看見五夫人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聰明人一看就知道這其中有蹊蹺,可沒有證據,蹊蹺就永遠是蹊蹺!
十一娘笑得從容:「五夫人,戲唱到哪裡了?那趙五娘可曾找到蔡伯喈?」
「在唱第五折《相見》。」五娘笑道,「蔡伯喈也思念著趙五娘,在書房裡彈琴抒發幽思,被牛氏聽見,知道了實情,告訴了父親……」
十一娘「哎呀」一聲,上前挽了五夫人的胳膊,笑道:「那牛丞相知道了,會不會派人去捉了趙五娘然後逼著她和蔡公子和離?」
五夫人笑道:「牛丞相一開始是氣憤,後來被牛氏說服,派人去接那蔡公子的父母、妻子一同來京享福。」
「那就好!」十一娘親切地挽著五夫人往前走,「他們那腔調我聽得不十分懂,要是能印個小冊子,把唱詞都寫在上面就好了!」
五夫人微怔:「你這主意好。我告訴五爺去。他定十分的歡喜。」說著,臉上露出笑容,隱隱透著幾分真切。
十一娘想到了五爺那畫了一半的花臉……
她決定和五夫人圍著這個話題交談。
「我聽說燕京還有唱昆山腔和餘杭腔的戲班子,是真的嗎?」
「不錯!」五夫人笑吟吟地點頭,「燕京唱昆山腔最有名的是『長生班』,唱餘杭腔最有名的是『結香社』。」說到這裡,她「咦」了一聲,道,「說起來,這餘杭腔可是從你們那裡傳到燕京來的,你怎麼好像完全不知道似的?」很是驚訝的樣子。
十一娘笑道:「我之前跟著父親在福建任上,直到祖父去逝才回餘杭守孝。來府上聽堂會的時候才聽說了一些。正想找個知情的人問問呢?」
五夫人釋然地點頭:「五爺和『長生班』的班主庚長生、『結香社』的社主白惜香也認得。」說著,她笑起來,「要不,哪天我們把三家都請來唱堂會吧?」話音一落,她對自己的說法有了極大的興致,「我看看,三月還有沒有什麼節氣……清明不行,大家要去祭祖……然後是四月初八的浴佛節。也不行,娘要去拜藥王的……」她思忖著,「那就只有等四月二十四,娘的生辰了!」說完,她眼睛一亮,「到時候,侯爺肯定不能說什麼。我們把三大戲班都請來,那可就熱鬧了。」
兩人邊說邊進了穿堂,文姨娘站在台階上,望著緊閉的門扇猶豫半晌,最後抿了抿嘴,還是急步追了上去。
穿堂裡,陶媽媽早已設好了座。
五夫人和十一娘分左右坐下,丫鬟們上了茶,五夫人還在為剛才的主意高興:「……庚長生最擅長唱《浣紗記》裡的『寄子』;白惜香最擅長唱《珍珠記》裡的『後園』;」她越說越興奮,「不過,餘杭腔也有《琵琶行》這一出,到時候,我們讓庚長生也唱這一出……」
十一娘就陪著她說這些事,心裡卻早已七上八下了。
元娘拉了自己來捉姦,到底是臨時起意還是早有預謀?
大太太是否知道這件事?
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元娘和大太太已選定了五娘嫁過來——十娘是肯定不成的,而自己於這種情況下在徐令宜面前露了臉,但凡是個有血氣的只怕都不會喜歡。元娘要的是個能讓徐令宜看得順眼的,自然不能把個他討厭的放在身邊。不然,不僅幫不上諄哥,還可能害了諄哥……
一旁的文姨娘也很是不安。
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竟然把太夫人請來了……
她把這段時間所作所為一一想來,並沒有覺得自己有半點出錯之處。
到底出了什麼事呢?
思忖間,突然聽到太夫人的聲音:「丹陽,你來一下!」
五夫人、文姨娘、陶媽媽都小跑著去了小院,十一娘卻慢慢跟在她們身後。
進了小院,看見太夫人笑盈盈地站在院子中心,正吩咐五夫人:「……你四嫂不舒服,你去把我身邊服侍的人叫來,再派人去請太醫。」又望著文姨娘,「今天元娘就歇這裡了,你去我那裡,把幾個孩子照看好。」對陶媽媽等人道,「派幾個跟了文姨娘去,留幾個常服伺的在這裡照應著。」最後問,「怎麼不見羅家的十一小姐?」
十一娘心裡頗有幾份苦澀。
一團和氣的太夫人不動聲色地為兒子解圍,諸事安排的合理又合情,是個錦裡藏針的。自己是局中人,太夫人自然不放心……只是不知道會怎樣處置?
她臉上卻不敢流露半分,笑吟吟地應了一聲「太夫人」。
「她們都有事。」太夫人笑望著她,「你來扶我一把吧?」
事已至此,多想無益,只能見招拆招。
十一娘曲膝應是,大大方方地上前扶了太夫人。
太夫人看著眾人:「大家都散了吧!」
眾人應聲而去,分頭行事,院子裡只留下了太夫人和十一娘。
太夫人就笑著問她:「你今後多大了?」
「回太夫人,」十一娘笑道,「今年十三歲。」
太夫人點了點頭,笑道:「聽說你的針線做得很好。都讀了些什麼書?」
十一娘笑道:「跟著先生識了幾個字。讀了一部《女誡》、半部《烈女傳》。」
太夫人笑道:「親家小姐和我還客氣。我瞧著五小姐要去看那二王府本的《諄化閣帖》了!」
十一娘笑道:「我五姐在這方面有天賦。不像我,跟著先生也是混日子。」
太夫人笑起來:「只怕是親家小姐過於自謙了……」
兩人說的全是些家常話,讓十一娘完全摸不清楚太夫人的意圖。
很快,五夫人就帶了杜媽媽和魏紫、姚黃來。
幾人給太夫人行了禮,太夫人就笑道:「讓親家小姐陪著我說了這會兒話,倒耽擱你看戲了。」說著,望了五夫人,「你和親家小姐一起回點春堂吧!好好看戲去。」
十一娘心中一凜。
什麼也不跟她說。是因為不用和她說,還是因為什麼也不用說。前者,是因為自己沒有任何發言權,後者,是表現出完全的信任……憑著這幾次短短的見面,信任,不太可能吧!可不管是怎樣,容不得她多想,五夫人已笑著曲膝應聲,挽了十一娘的胳膊:「別擔心四嫂,有娘在這裡呢!」
十一娘還能說什麼。
笑著向太夫人辭行,和五夫人去了點春堂。
戲台上,蔡伯喈和趙五娘對面而泣。
有人看得全神貫注無暇顧及其他,有人看得動情動意拿著帕子擦著眼角,也有人關注著周圍的人物,看見兩人輕手輕腳地走進去,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十一娘在大太太身邊坐定,大太太已悄聲問十一娘:「你怎麼回來了?出了什麼事?」
十一娘不敢肯定大太太知道了多少,但大太太與元娘畢竟是嫡親的母女,有些話,不是自己應該說的。
她笑道:「大姐有話對太夫人說,讓我和五夫人先回來聽戲。」
大太太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臉上有了一絲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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