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棠的話讓裴宴有些狼狽。
是啊!這麼晚了,他來這裡做什麼?就算是再惦記著她的病情,他既不是大夫能給她看病,也不是她的親人能給她安慰……他如果想知道她好不好,完全可以讓身邊的人過來問問,何況服侍他的青沅、阿茗還在她這邊,他想知道什麼就能知道什麼……
裴宴突然對自己的這個決定有點後悔了。
不過,這後悔轉瞬即逝。
在他所受的教育裡,不管是什麼事,做之前要慎重,做了之後不管是有怎樣的結局,都不要後悔。有後悔的這個時間,還不如想想怎麼善後,怎麼讓事情朝著他希望的方向前行。
因而裴宴也就只是輕輕地咳了一聲,就把這點感覺拋到了腦後,道:「你今早在靜室跟我說的話,我考慮了良久,還是覺得有些匪夷所思的,就想著還是來找你說說這件事。」
話音剛落,裴宴就又後悔了。
他本意是來探望她的病情的,為什麼不直說?要找這樣的借口?要知道,謊言就像雪球,要想讓人不識破,就得一個謊言接著一個謊言地說。
裴宴的驕傲不允許自己成為這樣一個人。
他沒等郁棠說話,又忙補充道:「倒不是懷疑你的話不對,我就是覺得奇怪,想知道你夢裡還發生了些什麼……」
話還沒有說完,他就緊緊地閉上了嘴。
如果不是怕失禮,他很想閉上眼睛,揉揉太陽穴。
他剛才還在心裡告誡自己不要再說謊了,結果不僅沒有停止,還越說越像是那麼一回事了,用自己的行為證實了謊言就像個雪球這個理論。
郁棠見他表情冷峻,神態嚴肅,倒沒有多想——任誰遇到這樣的事都會覺得不安,裴宴能心平氣和地和她說這件事,能夠仔細地想這件事,她已經覺得裴宴為人寬厚,心胸豁達,覺得從前對裴宴的看法都帶著自己的立場,小家子氣得很。
她忙道:「我醒了之後也記得不多了。您想知道什麼,趁著我還有點印象,我使勁想想。」
她這不是推脫之詞。
一來因為她的重生,今生和前世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二來是她前世格局很小,知道的事情也有限,怕誤導了裴宴。
她只能挑些她很肯定的事告訴裴宴。
裴宴臨時找來的借口,他一時哪裡想到要問什麼。
他不由地皺了皺眉。
郁棠立刻正襟危坐,等著他提問。
裴宴看著嘴角微抽。
從前在他面前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做的人,一下子變得這麼老實乖巧,別說,還真挺有意思的。
裴宴眼底流露出些許的笑意,一掃剛才的沮喪,在心裡思忖著若是他繼續這個話題,會不會讓郁棠覺得他是不相信她。可如果不繼續這個話題,他又怎麼解釋這麼晚了,他還往這裡跑……
他正進退兩難,陳氏提了個熱水銅壺進來,給裴宴續茶,還感激地道:「今天要不是您,我們家阿棠只怕是性命都保不住了,您的大恩大德我們家真是永世難忘。」
「郁太太不必客氣。」裴宴答道,瞥了郁棠一眼,心裡:原來郁小姐的閨名叫阿棠,只是不知道是糖果的「糖」呢,還是海棠的「棠」,若是糖果的「糖」,倒可以叫個「怡然」,既有甜蜜的意思,也有逍遙的意思;若是海棠的「棠」呢,牡曰棠,牡丹為花中之王,小字可取「雅君」。不過,不管是怡然還是雅君,都不符合小姑娘的性子,或者取「香玉」?野棠開盡飄香玉……有點俗……
他胡思亂想著,就特別想問問郁棠她的閨名到底是哪個字。
但看陳氏的樣子,未必會告訴他。
他突然間就覺得陳氏在這裡有點礙眼。
裴宴略一沉默,沒等陳氏問他來幹什麼,他倒先聲奪人,對陳氏道:「我有些要緊的事想問郁小姐,您能不能幫我們把屋裡服侍的打發了。」
這就是讓她們迴避的意思。
如果是其他男子,陳氏肯定會覺得不妥,可說這話的是裴宴,臨安最顯赫的家族裴氏的掌權人,他若是有什麼其他的心思,根本不用拐彎抹角的。陳氏自然不會懷疑,陳氏甚至想,不會是裴家那邊出了什麼事,裴宴背著其他的人來問郁棠的話。
不管是怎樣的理由,陳氏都覺得自己不好拒絕。
她微笑著應諾,帶了屋裡服侍的都退了下去,還幫他們關了扇門。
郁棠也覺得她「做夢」的事最好別讓陳氏知道。
她也沒有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
她打起十二分精神,目光炯炯地望著裴宴,彷彿回到了小時候,被父親抽查背書般緊張。
裴宴莫名有些不自在。
他喝了口茶,找了句話問郁棠:「你有沒有夢到我們家後來怎麼樣了?」
郁棠想到了外面的人都傳裴宴踩了自己嫡親的侄兒做了宗主的事。
裴家內部肯定也不是鐵板一塊。
如果她能幫著裴宴提前拉攏一些人,裴宴肯定會少吃些苦,走得會更順當。
她道:「我記得再過三年,大少爺和一個叫裴禪的人一起中了進士,大少爺好像名次要高一點,那個叫裴禪的名次要低一點。所以大少爺名聲顯揚,裴禪一般。但大家都說裴禪是『能吏』……」
朝廷這麼多官員,能被稱為「能吏」,那就不是一般的能幹了。
裴家添丁都是非常熱鬧的。
可在郁棠的印象裡,直到裴禪考中了進士,名聲才傳出來。
她這麼說,是想裴宴能在裴禪還沒有顯赫的時候結個善緣。
這就和她說出知道裴家準備在江西買田莊一樣,裴禪的名字從郁棠嘴裡說出來的時候,嚇了裴宴一大跳。
這讓他不得不直面現實,想自欺欺人地說郁棠不過是做了個夢都做不到。
這可真是傷腦筋。
裴宴有些無奈地摸了摸鼻子。
郁棠感受到了裴宴的情緒,她只好低聲道:「我說的都是真的!」
裴宴當然是相信的,但他現在也沒有辦法證實她說的肯定會發生。
他就不應該提這個話題。
裴宴坐下來不到一刻鐘的功夫,第三次覺得後悔了。
這樣下去可不行。
他在郁小姐面前完全是一副胡說八道的樣子。
裴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走到窗欞前推開了窗子。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屋簷下的大紅燈籠照在青石地磚上,泅染出淡淡的紅色。
裴宴迎著吹在臉上已帶上了幾分暖意的夜風,吐了口氣,好像這樣,就能把心裡那些不靠譜的心思都吐出去似的。
他很快重新整理了思路,轉身靠在了窗欞旁,對郁棠道:「是我強求了。做夢原本就是斷斷續續的,讓你告訴我裴家會發生什麼,的確是太為難你了。」
不為難!
郁棠很想這麼回答裴宴,但她也的確不敢多說些什麼。
她只好朝著裴宴笑了笑。
裴宴趁著這個機會轉移了話題,讓一切都回到了正軌上:「你身體怎麼樣了?青沅在這邊還好嗎?在屋裡做什麼打發時間呢?」
郁棠不明白裴宴為什麼不問她做夢的事了,但這樣也讓她心裡鬆快了不少。她笑著順了裴宴的話回道:「我覺得沒什麼不好的了。托您的福,青沅姑娘和阿茗都很細心,比我們家雙桃可好太多了。至於在屋裡,大家都來探望我,人來人往地,熱鬧得很,眨眼就到了晚上,哪裡就需要打發時間了呢!」
裴宴覺得這樣也不好,道:「今天是第一天,肯定有很多人過來探病,等過了這新鮮勁就好了。」話雖如此,他腦海裡卻跳出個寂寞的小人兒來。
他忍不住又道:「雖說身體要緊,可就這樣讓你在屋裡躺著也難受。這樣好了,我明天讓青沅陪著你去法堂聽聽無能大師講經,你要是沒興趣,也可以到寺廟外去走走。我聽說在寺外擺攤子的商販快四百家了,應有盡有,什麼東西都有賣的,買了回去當個念想也好。」
郁棠覺得自己要是去了,徐小姐肯定也會跟著去的,而且以徐小姐的性格,她們想不動聲色都不大可能。
要不,和徐小姐約法三章?
裴宴這邊見郁棠沒有立刻答應,就猜測郁棠是不是怕又撞見了彭十一,沒等她回答就道:「彭十一那裡,你放心,我已經吩咐下去了,只對彭十一限制了進出的範圍,他是個聰明人,這兩天就應該走了。無能大師那裡呢,經講得一般,不過聲音洪亮,情緒充沛,還會講笑話,大部分人都覺得他講得不錯。去看看也好。」
郁棠覺得自己應該去向裴老安人道個謝,明天去法堂聽聽講經也好,遂答應了。
裴宴見她聽話,心情大好,繼續安排她的事:「下午無能會和寺裡的師傅辯經,吵吵嚷嚷地,沒什麼好聽的。你就在屋裡歇著,看看閒書,畫幾張畫,或者是叫了醫婆進來給你艾灸、按摩都行。胡興那邊,我會跟他說的。你要是有什麼事,也可以指使他去做。」
裴府的三總管,她就算事再急,也不好指使他啊!
郁棠能感受到裴宴對她的關心,她還是順從地應「是」。
裴宴心裡就覺得更妥帖了,覺得還得安排點什麼事給郁棠做才好。
他腦子飛快地轉著。
叫銀樓的師傅過來打首飾……不太合適。
買幾個小丫鬟陪她蕩鞦韆……那些小丫鬟沒辦法立刻就學會規矩。
讓侄女過來陪她,幾個侄女好像都沉迷於無能大師的那些佛家故事裡,只怕未必願意。
這講經會還有好幾天,給郁小姐找點什麼事做才會不無聊呢?
裴宴一時沒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