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詠直到掌燈時分才回到玉橋胡同。
韓嬤嬤還不敢說是韓氏找他,朝著走在他身後的子息使著眼色。
子息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韓嬤嬤這才回去稟了韓氏:「少爺已經回來了,我跟子息說了,子息瞅著功夫是要過來回話的。」
韓氏心中稍安,笑盈盈地陪著紀氏父子用過晚膳,打發了紀頎去書房讀書,自己則在廳堂裡一邊喝茶,一邊等著子息。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交了差的子息來給韓氏請安。
韓氏安排韓嬤嬤守在門外,拉了子息在暖閣裡說話。
「少爺在外面有沒有相好的女子?」韓氏的聲音壓得有些低。
子息微愣,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韓氏問的是什麼。
「沒有,沒有!」他連聲道,「少爺向來不逛秦樓楚館的。」
韓氏鬆了口氣。
照理說,兒子年紀不小了,早就應該說親了。可當年兒子剛剛中瞭解元的時候,江南大戶人家聞風而動,說媒的人都要把紀家的門檻踏破了,兒子卻冷哼一聲,誰也沒商量,寫了副上聯貼在大門口,還揚言道:「誰家的小姐能對出了我中意的下聯,誰就是我紀見明的良配。」
江南女子多識詩書,不知道多少女子想成就這一段佳話。
對出來的下聯中出類拔萃的不知凡己,有幾句就連老太爺看了,也忍不住捏須頷首,卻沒有一句能入得了紀詠的眼。
時間一長,大家也都品出味道來。
紀詠這哪裡是在挑老婆,這是在變相地拒親啊!
那些寫過下聯來的女子固然覺得受了羞辱而花容失色,明白了紀詠意思的紀家大爺更是一身冷汗,親手將那上聯給揭了下來——若是任這件事繼續發展下去,紀家恐怕要把江南略有名頭的世家都要得罪完了。
那些有女待字閨中的世家太太們對紀詠是又愛又恨,他的婚事自然也就無人再主動提起。
韓氏是怕兒子被什麼風塵女子唬弄住了。
以紀詠的性子,不養在外面也要帶回家來的。
到時候他們怎麼辦?
不認,紀詠會依嗎?
認了,就算是他們裝聾作啞不說穿那女子的身份,那些被紀詠拒了婚的人家只怕也不會放過紀家,到時候紀家的顏面何存?
她想想就覺得坐立不安。
如今聽說兒子循規蹈矩,她頓時喜上眉梢。
可這喜悅不過維繫了片刻,韓氏立刻意識到不對。
那木簪,分明是給女子用的!
紀家雖稱不上富可敵國,可這碧母綠、貓眼石甚至是金剛石都不是稀罕之物,紀詠放著這些東西不用,巴巴地藏了支木簪,而且那木簪十之八九還是他親手雕的……如果說那收簪的人與紀詠不過是點頭之交,那還不如說是鐵樹開了花更靠譜些。
她的笑容就凝在了臉上,急急地問子息:「少爺自從離開宜興,都去了些什麼地方?見了些什麼人?」
自從紀詠親手雕那支木簪開始,子息就像在火上烤。
公子待竇家四小姐,太好了些……他有心跟韓氏提個醒,又怕韓氏不以為然;可如果任少爺這樣下去,哪天少爺鬧出什麼事來,他們這些近身服侍的可就不是待紀家的長輩恭謹不恭謹的問題了,而是品行不端,教唆著主子學壞,就算是有少爺護著,紀家也不可能再容得下他們。
此時韓氏問起來,他真是又驚又喜,撲通一聲就跪在了韓氏的面前,把紀詠怎麼想到去真定拜訪紀氏,怎麼認識了竇昭,竇昭怎樣對付龐昆白,紀詠又是怎樣對竇昭另眼相看……一五一十全都告訴了韓氏。
韓氏聽得心驚肉跳,半晌才回過神來:「你是說,見明是為竇家四小姐才親手雕的這支木簪?」
子息點頭:「少爺親自畫的樣子,親手雕的,花了快一個月的功夫。」
韓氏奇道:「那他為何不送給竇家四小姐?要是我沒有記錯,竇家四小姐的及笄禮是在正月初十。」
紀令則去參加了竇昭的及笄禮。
子息神色忐忑:「少爺說,若他這次不能金榜題名,又有何資格給竇家四小姐送賀禮……」
韓氏神色大變。
那竇家四小姐在兒子的心目中竟然有這麼重的份量!
既然是如此,他為何不跟自己說了,名正言順地去提親?
難道是怕那竇四小姐嫌棄他不成?
念頭閃過,韓氏心裡五味雜陳。
自家這個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如天之嬌子,不知道多少人艷羨,不知道多少人巴結奉承著要和她結親家的兒子,竟然有一天會低聲下氣地去討好一個女孩子!
那竇家四小姐有什麼好?
不僅是喪婦長女,而且還心性冷傲,說要把人往死裡打就往死裡打,這要是真娶了回來,兒子都這樣小心翼翼地討好,她又有什麼資格擺婆婆的款?豈不是如同娶了個活祖宗回來?
可若是他們不答應……除了老太爺,這家裡還就真沒有第二個人管得住兒子了。
老太爺年事已高,總不能管兒子一輩子吧?
照子息所說,那竇四小姐雖然手段狠辣,但好歹也是個有主意的。兒子這次能乖乖地參加科舉,也是因為被竇四小姐諷刺了一頓的緣故。
娶妻娶德。能管著丈夫,讓他上進,光宗耀祖,那就是做婦人最大的賢德了。
這麼一想,韓氏心裡就有了微妙的變化。
就算兒子不娶竇家四小姐,難道就會和自己親近些不成?
但如果兒子娶的是竇家四小姐……這女人的天地在內院,她若是能留得住兒媳婦,也就能留住兒子了……
韓氏不由暗暗覺得自己這主意不錯。
看樣子,得向姑太太仔細打聽打聽竇家四小姐的事。
她拿定了主意,吩咐子息:「今天這事,出了你的嘴進了我的耳,就不能說給第三個人知道了,你可明白?」
「太太放心,」子息知道事情的重要性,發誓道,「出了這門我若是再提及,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韓氏點頭,讓子息起來,道:「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自有我做主。」眉宇間露出幾分歡喜。
子息一看就明白過來。
他暗叫一聲糟糕,忙硬著頭皮道:「太太,竇家四小姐,已經訂了親……」
「你說什麼?」韓氏駭然失色,「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還有什麼沒有告訴我?」
「小的沒有半點隱瞞太太的地方。」子息知道韓氏誤會了紀詠和竇昭的關係,將兩人之間的一些事又細細地說了一遍。
韓氏的表情陰晴不定,半張著嘴,過了半刻鐘才喃喃地道:「這麼說來,是見明剃頭擔子一頭熱了?」
子息低下了頭,沒敢搭腔。
「這可怎麼辦啊?!」韓氏想到兒子的為人,急得快要哭了出來。
「出了什麼事?」不知道什麼時候,紀頎走了進來,「是不是見明又闖什麼禍了?」他一看這陣勢就很是擔憂。
「不是!」韓氏讓子息退了下去,強打起精神服侍紀頎更衣,「是我把子息叫來問問見明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麼。」
紀頎只是溺愛紀詠,有些事就睜隻眼閉只眼,並不代表他為人粗心大意。
他扳著妻子的肩膀,正色地道:「你可知道為何祖父不讓見明在我們身邊長大?人無德不立,國無德不興。見明從小就異常的聰明,祖父怕我們對他太寵溺,只知道讓他讀書,而忽視了他的品行……如果見明做錯了事,你千萬不可幫他隱瞞。他現在小小年紀已經沒人能管得住,你如果一味地縱容,他就是高中了狀元,也未必能成為名垂青史的名臣?」
紀頎不說還好,他這一說,韓氏再也忍不住,眼淚雨點似的落了下來:「見明,他看上別人家的媳婦了……」她一面哭,一面把前因後果、紀詠幫竇昭親手雕了枚木簪的事全告訴了紀頎。
紀頎聽著,臉色漸漸凝重起來:「你說的可是真的?」
「這又不是什麼好事,我難道還騙你不成?」韓氏抹著眼淚道,「那木簪如今還放在見明的枕頭底下呢!」
紀頎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自己的這個兒子,從小到大就沒有消停過。
這件事一個不慎,不僅會讓竇家四小姐聲敗名裂,而且還會讓紀詠從此與仕途絕緣。
他想了想,毅然地道:「這件事,得告訴祖父他老人家,請他老人家幫著拿個主意。」又道,「現在見明不過是在心裡惦記著竇家四小姐,你就不要打草驚蛇,別讓他半夜三更地突然跑到真定去就行了。一切都等祖父拿定了主意再說。」
韓氏應是,服侍丈夫寫了封信,第二天一大早就派了體己的僕婦親自送往宜興。
紀詠知道子息被母親叫去問話。
他身邊的人三天兩頭就被人叫去問話。
紀詠自認為沒有什麼怕別人知道的,並不放在心上。把順天府學宅子裡的書都送給了竇政昌和竇德昌之後,他本想去大興走一趟,但想到沒幾天之後就是廷試了,如果他廷試能取得個好名次,就可以指使紀家的管事幫自己辦事了,自己這樣沒頭蒼蠅地亂跑一通,既辛苦,又打探不到什麼消息,不如等到廷試放榜。遂搬回了玉橋胡同,把這十年的邸報都找了出來,又請教了伯父和父親,揣摩上意,把廷試可能遇到的情況都琢磨了一遍。等到二月底會試結果出來,紀詠會試得了第四。
紀家的人再也掩飾不住喜悅,也無需再掩飾喜悅。
以紀詠的年紀,廷試就算發揮失常,也能點個探花。
紀詠卻神色如常,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心裡卻嘀咕著:難道真被竇昭給猜中了不成?只能金殿傳臚……
韓氏看著心急如焚。私下對丈夫道:「難道這樣都不能給竇家四小姐一個交待不成?」惹得紀頎直瞪眼,忍不住斥責妻子:「你胡說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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