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廝見他們雖然沒有名貼,乘的也只是尋常的黑漆平頭馬車,但隨從衣著華麗,神態間有著富貴人家特有的優越感,他不敢怠慢,笑著說了一聲「請稍侯」,急急進去通傳了。
很快,穿著丁香色呢絨直裰的龐德寶就領著個年約二十來歲,穿著鸚哥綠潞綢褶衣的青年快步走了出來。
他看見英紛,並沒有露出驚詫的神情,而是很恭敬地朝著馬車拱手作揖:「不知道是沈姑娘來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說著,回頭斥責身邊的小廝:「快開門。」
沈穆清不由苦笑。
看樣子,蕭家的人都知道這件事了!
那樣驕傲的蕭颯,也不知道是怎樣面對下人們那些好奇、猜疑的目光和竊竊私語的議論……
跟龐德寶一起來的青年忙去御了門檻。馬車就骨碌碌地駛了進去。
在壁照處停下後,隨車的婆子拿了腳凳,英紛上前扶著沈穆清下了車。
「你們少爺在家嗎?」沈穆清隨著龐德寶進了二門,問道。
龐德寶陪著笑臉:「少爺昨天讀書到了天亮,剛剛睡下,我已經叫寶良去請了。」
是讀書讀到天亮,還是和塗小雀瘋到了天亮……沈穆清微微地笑,朝正房去。
龐德寶忙道:「姑娘還是到東廂房裡奉茶吧!那是少爺的書房,清雅的很。」
沈穆清看也不看他一眼,逕直朝前走。
昨天剛下過雪,院子裡那棵齊屋簷高的槐樹枝丫上還殘留著幾團積雪,一陣風吹過來,如揚花般的簌簌落下來。
沈穆清仰首挺胸,以一副勢在必得的氣勢穿過了院子。
龐德寶擦著額間的汗,一邊跟了上去,一邊朝站在正屋猩紅軟簾旁的小丫鬟做著手勢。
沈穆清看在眼裡,不動色聲,加快了腳步,三下兩下就上了台階。
小丫鬟急急打簾。
英紛已一把拉開了小丫鬟,親自把簾子高高地揭起。
沈穆清進了屋。
五間的正房用碧紗櫥隔成了一明兩暗。中堂掛著幅鍾魁五鬼圖,黑漆長案擺著雲英石的盆景,汝窯的花瓶。黑漆的四方桌,桌子左右各擺了張太師椅,搭著半新不舊的寶藍色五蝠捧壽團花的搭椅和坐墊,佈置的樸素雅致。
沈穆清就似笑非笑地望了龐德寶一眼。
龐德寶苦笑道:「沈姑娘請坐會?我去看看少爺醒了沒有。」說完,也顧不得招呼沈穆清,撩了東次間的軟簾就鑽了進去。
有人端著紅色填漆茶盤給她上茶。
十指尖尖若青蔥。
沈穆清心中一跳,抬頭看見了一張白淨若蓮的的臉。
十五、六歲的年紀,彎彎的柳葉眉,清澈純靜的眸子,穿著件月白色菊花扣的對襟綾襖,湖色的挑線裙子,身材苗條纖細,頗有些弱柳扶風之姿。
她輕輕地將茶盅放在了沈穆清面前:「姑娘,請喝茶。」
是靈芝還是雲芝?或者,都不是……
沈穆清微笑著接過了茶盅,輕輕地抿了一口,眼角卻無意間掃過湖色的挑線裙子。
半隻尖尖翹翹的湖綠色雲頭鞋露出來。
「三寸金蓮恰半叉……」
那充滿著旖旎風情的句子突然掠過沈穆清的腦海,她突然呆住。
那女子已收了茶盤,身姿裊裊地走到了一旁。
屋子裡靜悄悄的,東稍間偶爾有含糊不清的低語傳來。
堂屋裡的人更是靜聲屏氣。
「有什麼不好說的!」一個冷漠的聲音驟然響起,「直接跟她說我不見就是了!」
除了沈穆清,屋子裡的人都臉色大變。
那給沈穆清端茶的女子更是掩飾不住臉上的吃驚,抬起頭來打量沈穆清的表情。
就看見沈穆清嘴角掛著一絲笑,一手撐膝,一手撐著方桌,徐徐地站了起來。
聲音很清澈,語氣很冷靜,而不是她想像中經歷過了醉生夢死後的含糊不清……
只是不想再見她。
原來,是自己太過自以為是……大家各有各的生活,最不需要的,就是她的打擾。
她想到那個表情倨傲的紅衣少年,曾經對她敞開胸懷,那些如鯁在喉的話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蕭颯!」她的聲音不高不低地迴盪在屋子裡,有著不同尋常的平靜,「人生是你自己的。我縱然有千錯萬錯,可配享太廟也好,寫入青史也好,都是你自己的。碌碌無為,也是你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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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六月的天氣像小孩子的脾氣,今天的天氣,也像小孩子的脾氣似的。剛才還探了個頭的太陽,現在卻不知道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天空中烏雲翻滾,如打翻了的墨汁,整個天地間都暗了下來。
要下雪了吧!
沈穆清站在朝熙堂正房的台階上,望著天空發了一會呆。
就這樣吧!
人生苦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有些事,失去了,就永遠失去了……
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李氏的病,梁家的婚事……而她最擔心的,還是鎮安王這把懸在大家頭上的鋒刃。
如果沈箴的計策失敗,自己的生命也不會太長了吧!
沈穆清長長舒了一口氣,輕手輕腳地進了屋。
李氏手裡拿著一本厚厚的帳冊,正聚精會神地看著。
聽到動靜,她只是匆匆抬頭撇了她一眼,然後神色自若地翻了一頁帳冊,語氣隨意地道:「還有什麼事沒有辦的嗎?」
沈穆清怔住,半晌沒有吱聲。
李氏入下手中的帳冊,笑望著她。
望著李氏憔悴的臉,沈穆清失笑:「太太,您還有什麼事情不知道?」
李氏呵呵地笑。
沈穆清坐到李氏的身邊,抱著李氏的胳膊倚在她的肩頭:「有一天,我會不會變得和您一樣的睿智!」
李氏輕輕地拍著女兒的頭:「傻孩子,得到這樣的睿智,是要付出代價的——做母親的,都不希望兒女有這樣的睿智。」
「可沒有這樣的睿智,您又會擔心!」沈穆清笑著,「太太,我小時候是不是讓你很頭痛?」
「嗯。」李氏哈哈大笑起來,「很固執,總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李氏回憶著往事,臉上露出甜蜜的笑容。
外面,稀稀落落地飄起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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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天監說,沈穆清和梁季敏的八字五行相配,是天做之合。
第二天,德慶侯府的大少奶奶、梁季敏的舅媽王氏把用泥金全紅柬書著沈穆清八字的庚貼帶回了梁家。梁家請欽天監的看了日子,於十一月十六日辰時按照江南的風俗取「一定如意」的吉祥意思給沈家送來了一錠雪花銀和一支赤金如意,又抬了二十四台八色果品和茶葉。
梁家接了茶定的禮品,招待柳夫人和馮王氏吃酒。
酒席擺在東廂房,四熱葷、四冷葷、四雙拼、四大碗、四中碗、四小碗,然後又上了四燒烤、四冷素、八鹹點、八甜點。
柳夫人用烏木箸指著奶油燈香酥笑道:「沈太太要招待我們用御宴了。」
李氏親自為柳進的夫人斟了金徑露:「兩位辛苦了,我也只能做點吃的喝的表表謝意!」
待到為馮王氏斟酒的時候,馮王氏執意不願接受,反而奪過李氏手中的酒壺為李氏斟了一杯:「我知道夫人進藥,喝不得酒。我斟這一杯,也是表表我的敬意——說起來,如果我們也是一家人了!」
李氏一怔,那柳夫人已拍額道:「是啊,是啊,這酒要敬,要敬!」
李氏呵呵笑:「既然如此,我就受了這一杯。」說著,端起了茶杯輕輕抿了一小口。
馮王氏微怔,頗為感動地道:「夫人太抬愛我了!」
李氏笑拉著馮王氏的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馮王氏連連點頭,站起來給李氏夾了一塊蟹肉海棠果,道:「夫人把我看得真,那我也就不說那些客套話。我看,趁著您精神還好,不如早把日子定下來吧!」
李氏一怔。
柳夫人也在一旁點頭:「就是,就是。這眼看著要過年了,朝庭上的事本來就多,皇上還說要讓內閣派大學士去西北犒軍……到時候,沈大人只怕是忙得腳不點地了。還是早點定下來的好。」
李氏遲疑道:「穆清還小……而且季敏也要參加會試,我原準備再等幾年。」
柳夫人和馮王氏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馮王氏沒有說話,夾了一個鮮蝦扒水餃,輕輕地咬了一口。
柳進的夫人卻笑道:「就是因為季敏要參加會試了,所以更應該早點定下來。常言說的好,成家立家。這不成家,哪能立業啊!」
李氏的神色間還有幾份猶豫。
柳夫人已笑道:「我是女方的媒人,自然是清楚這做母親的心情。說句大少奶奶不愛聽的話,穆清的年紀的確小了些。」
馮王氏笑道:「誰說不是。只是這話是太夫人囑咐我的,我少不得要為她老人家討沈太太一句話。」
李氏笑道:「既然是太夫人說的,您就容我考慮考慮。」
馮王氏還欲說什麼,那柳夫人已夾一塊七彩凍香糕放到了馮王氏的小碟中:「你嘗嘗,這可是從御膳房裡學來的。據說,每次御膳房裡做這個的時候,太后娘娘都要多進一碗粥的。」
話題被叉開,也就沒有再提起。
(明天十二點送上第一更O(∩_∩)O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