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逾白有一點緊張。昨天晚上,他親手抄寫了一遍檢討。他把林知夏的手稿保存在家裡,然後把自己的複製版本交給了吳老師。
毫無疑問,林知夏的寫作風格很明顯。她的詞彙量十分豐富,遣詞造句的能力堪稱一絕。
相比之下,江逾白的語文水平還有很大的上升空間。江逾白懷疑吳老師會發現,那份檢討書實際上是林知夏撰寫的。
吳老師教書多年,自有一雙慧眼。
她是省城實驗小學重點班的班主任。她帶過許多學生,一定很清楚小學生的小把戲。
江逾白開始思索,如果被吳老師看穿了真相,他要怎麼辯解,才能不牽連林知夏。
他還沒想出個所以然,吳老師忽然開口說:「柳行簡,魏榮傑,你們兩個,昨天有沒有認真寫檢討?800字的檢討,翻來覆去都是同樣的話,你們倆這是什麼意思?態度很不端正。」
柳行簡面色蒼白,欲言又止。
魏榮傑支支吾吾地說:「吳老師……我,我寫不出來……」
他抽了一下鼻子,悄悄地吸溜鼻涕。
江逾白對魏榮傑產生了幾分同情。
昨天上午的江逾白,也是苦苦思索、反覆煎熬才憋出來13個字。
假如沒有林知夏的幫助,江逾白熬夜通宵也弄不出800字的自我檢討。
為什麼呢?
可能是因為,江逾白潛意識裡並不認為自己犯下了彌天大錯。他和全班同學一起畫漫畫,玩遊戲,並不是一件罪無可恕的事情。林知夏還讓全班同學見識到了世界的奇詭、物理的美妙、天文學的神秘魅力、經濟模型的重要意義。
江逾白點了一下頭。對的,他的這份檢討,只是形勢所迫。他仍然有一顆嚮往《探索宇宙》的求知心。
「江逾白,」吳老師在這個時候表揚他,「你的檢討書,寫得可以。吳老師能感受到你是真的後悔了,知錯了,擺正了態度。」
吳老師把江逾白的檢討書遞到了柳行簡的手中:「你們要學習江逾白知錯就改的好品質。我是為了你們好,才會批評你們。我不管你們,那才是害了你們。柳行簡,魏榮傑,明天早上八點之前,再給我交一份800字的檢討。擺正態度,好嗎?不要讓我看到重複的語句,不要把一句話翻來覆去地寫十遍。那是在敷衍老師,你們也沒有正確認識到自己的缺點。」
柳行簡和魏榮傑只能乖乖應好。
走出辦公室之後,魏榮傑快步跟上江逾白,問道:「江逾白,為什麼你的檢討寫得這麼好?你沒有拉別的同學下水,也沒有講別人的壞話……」
江逾白回答:「檢討書是檢討我自己,我不會牽扯別人。」
「江逾白,」柳行簡突然喊他,「你給我站住!」
江逾白飛奔著踏進教室。他的運動外衣稍稍敞開,奔跑時飄逸如俠客。他甩給柳行簡一句話:「我憑什麼聽你的?」
柳行簡再一次被他激怒。
柳行簡本來想紆尊降貴,親自請教一下如何寫好一份檢討——這是江逾白唯一的一次能夠討好柳行簡的機會。
倘若江逾白耐心輔導,表現得足夠客氣,柳行簡就會寬恕江逾白,原諒江逾白之前犯下的種種錯誤。
然而,很可惜,江逾白浪費了這個寶貴的機會。
柳行簡一拳錘上班級的正門,陰惻惻地說:「江逾白!你給我等著!」
此話一出,全班同學不由自主地望向了江逾白。
江逾白完全忽視了柳行簡。他迫不及待地返回座位,向林知夏報喜:「吳老師收下了檢討。她沒讓我重寫。」
林知夏波瀾不驚:「太好啦。」
江逾白打開書包,找出下堂課要用到的一本《四年級上冊數學》。
他假裝自己正在閱讀數學書上的內容。他醞釀了好一會兒,保持著端正的坐姿,誠懇而正式地說了一句:「林知夏,謝謝你的幫忙。」
「你說什麼?」林知夏一隻手擋在耳朵邊,「我沒聽見。」
江逾白冷笑:「沒聽見就算了。」
林知夏學他冷笑:「哈哈哈哈,江逾白,你在害羞嗎?」
江逾白本來沒有害羞,被林知夏這麼一問,他莫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換了個坐姿,面朝另一個方向,距離林知夏更遠。
林知夏喊他:「江江江江逾白!」
江逾白立刻回敬:「林林林林知夏!」
林知夏「咦」了一聲:「我還以為你會說,神經病。」
江逾白堅稱:「這三個字有點冒犯。你希望我說,我就更不會說。」
他們二人正在鬥嘴,學校廣播裡忽然傳來教導主任的聲音。
教導主任讓四年級的班長和副班長馬上前往文印室,領取一份重要材料,各班的班主任也必須協調近期的工作。
教導主任通過廣播宣佈:「秉持著自願的原則,各班的同學啊,你們要告知家長,自主選擇是否接種乙肝疫苗。」
乙肝疫苗!
聽到這四個字,林知夏臉色泛白。
她最害怕打針了!
她一看見針頭,就會心生恐懼。什麼宇宙真理,什麼尼采假說,什麼第二型弦理論,通通都會被她拋之腦後。那一支尖銳而鋒利的針頭,就是她眼中所見的全部世界——當然,那個世界是陰森恐怖、晦暗無光的。
江逾白呢?
江逾白害怕打針嗎?
林知夏猛然扭過頭,一聲不吭盯著江逾白。
江逾白被她盯得心裡發毛,忍不住問:「你怎麼了?」
林知夏的睫毛輕輕地眨了兩下。她要怎麼告訴江逾白,她有多討厭打針?
江逾白在《探索宇宙》系列漫畫裡,把林知夏塑造成了「真理之神、第一軍師、宇宙領航員」。這些非同尋常的稱號,給林知夏帶來了一絲偶像包袱。她羞於承認自己見到針頭就會哭天抹淚。
作為宇宙領航員、地球第一軍師、獵戶座基地的真理之神,林知夏一點也不堅強。區區一支乙肝疫苗,就能讓她感到危險。
但,如果,江逾白也害怕打針,林知夏就能獲得他的共情。林知夏迂迴地問道:「江逾白,你剛才聽見廣播了嗎?」
江逾白很淡定地說:「我聽見了。」
「你有什麼感想嗎?」林知夏謹慎地試探他。
「我沒有感想,」江逾白拔出鋼筆的筆帽,寫起一份家庭教師佈置的數學作業,「我去年接種過乙肝疫苗。」
所以,這一次,江逾白不用再接種疫苗了?
林知夏好羨慕他。
她直截了當地問:「你打針的時候,會哭嗎?」
「為什麼要哭?」江逾白很疑惑,「忍一下就結束了。」
林知夏的問題到此為止。她已經確定,江逾白根本不在乎「打針」這回事。她像是失去了盟友的落魄士兵,這一整天都過得渾渾噩噩。
但她還殘存著一線希望——乙肝疫苗並不是免費的。不僅不免費,還有些昂貴。
班長和副班長去文印室領到了乙肝疫苗的宣傳冊。這一批宣傳冊被班長分發給了每一位同學。宣傳冊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我校與省級三甲醫院展開合作,確保乙肝疫苗的安全性、可靠性、有效性、穩定性。乙肝疫苗每人份72元,單支24元……
讀到這裡,林知夏的腦中靈光一閃。
是的,她知道,乙肝疫苗至少要打三次。
一次24塊錢,三次72元。
確實,3乘以24等於72。
不過,上一次要交76塊錢的秋遊費,媽媽都很捨不得。
這一次72塊錢的乙肝疫苗,媽媽一定不願意接受!
媽媽不給錢,林知夏就不用打針了!
這天傍晚,夕陽普照大地,深秋的冷風中摻雜著涼意。
林知夏背著書包,闖進家門,胸有成竹地將《乙肝疫苗宣傳冊》交給了媽媽。
她表現得特別乖,特別安靜,只等著媽媽說出一句:夏夏,家裡沒錢。這72塊錢的疫苗,能不能不打?
她就可以開開心心地回答:好的,媽媽。夏夏不想打針。
然而,然而,事與願違。
媽媽仔細看過了《乙肝疫苗宣傳冊》,大聲地喊來了林知夏的爸爸。
爸爸和媽媽商量了一會兒,爸爸建議道:「夏夏出生的時候打過乙肝疫苗。她現在9歲了,宣傳冊上說,抗體的滴度會逐年減弱,要不咱們讓她再去打一次疫苗?」
媽媽很爽快地答應:「好的,讓她去學校打。三甲醫院的醫生,咱們也能放心。明年過年,我們還得帶夏夏回老家。老家農村的老人沒幾個愛講究的,家裡人來人往,是要提前做些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