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年輕的醫生出於好心,溫和地描述道:「護士給你扎上止血帶,穿刺血管,立刻就抽完血……」
林知夏聽見「穿刺血管」,頓時眼淚汪汪。淚珠落在她的衣服上,她忍不住小聲抽泣:「媽媽,媽媽,我不想抽血,我好害怕……」
媽媽連忙哄她:「夏夏,不要害怕,媽媽明天給你做蝦仁水餃、紅燒排骨、西紅柿雞蛋湯,好不好?再給你買半斤草莓。」
蝦仁水餃和草莓都是林知夏的一生摯愛。
哪怕她發著高燒,稀里糊塗,內心充滿了對「抽血化驗」的抗拒和排斥,她仍然無法自制地被蝦仁水餃和草莓吸引了。
她抬頭看著媽媽,眼睫沾著淚珠,點頭答應道:「好的。」
她壓抑著情緒,看起來非常乖巧安靜。
媽媽抱著她,喃喃自語:「哪怕夏夏懂得再多,還是個九歲的小孩子。」
林知夏十分聽話地跟著護士去抽血。為了蝦仁水餃、紅燒排骨和半斤草莓,林知夏展現了極強的意志力、極好的忍耐力。
甚至,當她聽說自己要打吊水,她也僅僅是皺了一下眉頭:「我早就有預感了。」
*
夜裡九點半,林知夏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平靜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輸液瓶掛在床邊的的架子上,液體一滴一滴地落下來,注入林知夏的靜脈。
林知夏的左手被紮了針頭。她不敢看自己的手,沉默地躺了幾分鐘,睡又睡不著,醒著又無聊。她出聲喊道:「哥哥。」
「對面病床的兩個阿姨都在看書,」林澤秋提醒她,「你想說什麼,小點兒聲。」
林知夏建議道:「哥哥,我好無聊。我們玩飛花令吧。」
所謂「飛花令」,指的是中國古代的一種行酒令,很考驗一個人的詩詞功底。參與的玩家依次念出一句詩詞,句中必須包含某一個指定的字。
最難的是,那個字必須逐位後移。
林澤秋非常討厭這個遊戲。從小到大,他玩過多少次,就輸過多少次。他的記憶力,完全無法和林知夏相提並論。
「哥哥!從我開始,我選『花』字!」林知夏興致勃勃地說,「唐代詩人的一首《師勉》裡寫過——『花依時節重開得,水向東流定不還』,哥哥,輪到你了。」
林澤秋沉思片刻,接道:「桃花依舊笑春風。」
林知夏飛快地回答:「羅綺花飛白玉堂。」
林澤秋岔開雙腿,兩手放在膝蓋上:「我不行了,想不起來了。我認輸。」
「哥哥,我們繼續玩吧,」林知夏央求他,「所有帶『花』字的詩詞歌賦都可以。」
林澤秋這才願意開口:「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林知夏念出唐代詩人孫光憲的一首《菩薩蠻》裡的名句:「小庭花落無人掃,疏香滿地東風老。」
林澤秋一手撐腮:「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句詩,你剛剛講過了,」林知夏毫不留情地指出,「你不可以再講了。」
林澤秋在座位上坐直:「哪兒來那麼多麻煩的規矩?你能不能跟我玩一些普通人的遊戲?」
「那我們玩……列舉水滸傳英雄名字的遊戲吧。我學校的同學都喜歡玩這個遊戲。我從來沒有參與過,因為我知道沒有人能打敗我。」林知夏誠實地向哥哥吐露道。
哥哥冷著一張臉,起了個頭:「花和尚,魯智深。」
林知夏接道:「黑旋風,李逵。」
哥哥隨口說:「母夜叉,孫二娘。」
林知夏雙眼一亮:「哥哥,你知道『母夜叉』這個詞的來歷嗎?夜叉是一種妖怪的名字。清代小說《聊齋誌異》裡有一篇文章,叫做《夜叉國》。據說!在夜叉的國家裡,越漂亮的人,社會地位越低,越醜陋的人,過得生活越好!哈哈哈哈,是不是很有意思……」
困意突然來襲,林知夏哈欠連天:「哥哥,像你這樣的長相,放在夜叉國裡,是要人人喊打的。」
林澤秋一時分辨不清,林知夏是在誇他長得好看,還是在罵他去了夜叉國會被暴打一頓——他傾向於選擇後一種解釋。
爸爸去樓下繳納藥費和住院費,媽媽還在病房裡陪床。
林澤秋和妹妹聊天時,媽媽坐在一旁削蘋果。媽媽用一把小刀削出了連續不斷的蘋果皮,林知夏卻說:「媽媽,我不吃蘋果。」
「這是給你哥哥的。」媽媽說。
林知夏熱愛草莓,林澤秋獨愛蘋果。或許是因為,林澤秋的名字裡帶了個「秋」字,而蘋果又總是在秋天上市。
媽媽削完果皮,就把蘋果遞給了林澤秋。
林澤秋啃了一口蘋果。而林知夏已經睡著了。
媽媽伸出一隻手,輕輕掖緊了林知夏的被子。她看著女兒,又對兒子說:「林澤秋,待會兒你跟著你爸爸回家,我陪夏夏在這裡過夜。她還得留院觀察一天。你明天還要上學。明天凌晨四點,你爸爸來醫院接我的班,我騎三輪車去批發市場進貨……你爸爸性子太軟,就沒跟人講過價。進貨這事,還得我來。」
十二月底的冷風吹拂著醫院的窗台,外面又下起了濛濛細雨。行駛的車輛經過路面上的水窪,滾動的車輪帶起水珠紛飛的響聲。
林澤秋瞥了一眼窗外,沒來由地問了一句:「媽媽,你覺不覺得……生活很辛苦?」
媽媽遲疑了兩秒鐘,才說:「不辛苦。」她半低著頭,還在照顧女兒,略顯凌亂的髮絲遮住了她的視線。
林澤秋並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侷促地挺直後背:「再過幾年,我和林知夏都會長大。」
「好的。」媽媽回答他。可能是病房裡的昏暗光線影響,他似乎看見媽媽的眼睛裡也泛起水光。
這一整夜,窗外的雨一直在下。雨聲雜亂,漫天漫地濺起水花。
*
第二天傍晚,那場雨終於停了。
林知夏神清氣爽,身體基本痊癒。她跟著媽媽出院,媽媽讓她謹遵醫囑,於是她又在家裡休息了一天。
媽媽果然是信守承諾的媽媽。林知夏在家休養時,媽媽趕早去菜市場買來活蝦,剝掉蝦殼,焯水剁餡,做出一盤蝦仁水餃。
中午的飯桌上,爸爸媽媽都說他們不喜歡吃蝦。媽媽端起那一盤蝦仁水餃,往林知夏和林澤秋的飯碗裡分別撥了一部分。
「你們真的不吃嗎?」林知夏問道。
「這是海蝦,」媽媽告訴她,「我和你爸爸都不吃海鮮。我們倆在山裡長大,更愛吃山貨。這沒什麼好騙你的,你外公外婆都知道,我從小吃慣了山貨。」
林知夏將信將疑。
她的碗裡有六隻水餃。她仔細想了想,夾起兩隻餃子,放進爸爸的碗裡,又夾起另外兩隻,放進媽媽的碗裡。
林知夏端起瓷碗,輕聲說:「我還是想和爸爸媽媽一起吃。」
媽媽沒有回答。爸爸歎了口氣。他拿起飯盒,轉身又去店舖裡照看生意。
林知夏望見爸爸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客廳門口。她握著筷子,咬了一口蝦仁水餃,真的好好吃呀。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會有蝦仁水餃這麼好吃的東西?
她捨不得狼吞虎嚥。她決定細細品味。
林澤秋和林知夏的吃相截然相反。林澤秋風捲殘雲般掃完了碗裡的食物,他的飯量是林知夏的兩倍。他順便關心了一下妹妹:「你今天還難受嗎?」
「沒事啦,」林知夏夾著餃子蘸醋,「我完全退燒了,很健康,很清爽。」
林澤秋提醒她:「你明天得去上學了。」
「好呀。」林知夏回答。
飯後,林知夏在自己的臥室裡收拾東西。
她的床上放著一堆毛絨玩具,雜七雜八,毫無章法。她只留下了小貓和小企鵝。其它玩偶都被她塞進了櫃子裡,或者擺在書桌上。
她的桌子上,還有一張名片。
那是沈昭華教授的名片。
兩個多月前,林知夏在海洋水族館裡見到了沈昭華教授和她的博士生團隊。
當時,那位博士生對林知夏說,歡迎她打電話給沈教授,隨時來參觀大學校園。
按理來說,林知夏在今年十月份就拿到了沈教授的聯繫方式,應該立刻致電給沈教授。但她那會兒忙著閱讀2004年新出的「豐中子核奇特性質」的物理研究論文,就把沈教授的名片……暫時放到了一邊。
今天中午,林知夏鬼使神差地拿起座機的聽筒,按下了她爛熟於心的一串電話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