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講話時,聲調平穩,氣息平靜:「你以為,出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二十三歲當上了小提琴首席,全憑你個人努力?你年少時,稍有些天賦和興趣,我和你媽從德國請來演奏家,手把手教你。我僱傭老師,每天看著你練琴十個小時……養孩子哪兒能不費心?」
江紹祺攤開一張餐巾,深吸一口氣,才說:「老爸,你講得我頭痛。」
江逾白再次幫助了叔叔:「教養子女是父母的責任。如果一個人不想承擔責任,那他暫時不能把小孩帶到這個世界。叔叔已經在事業上取得成就,爺爺不能苛責他。」
江逾白當面挑戰他爺爺的權威,他爺爺不僅沒生氣,還很欣慰地說:「你爸爸將你教養得很好。」
這句話之後,爺爺再也沒有質問叔叔一句話。爺爺向叔叔傳達了催婚的意思,然後就撒手不管了。他囑咐江紹祺好好休息,好好養傷,把恢復期當成一段假期,暫時不要考慮工作之類的瑣事。
江紹祺滿口答應,吃飯吃得很慢。他一邊吃,一邊想,北京的醫療條件比省城更好,他留在北京休養,順便關懷一下侄子的學業,算是盡到了叔叔的義務,為他自己將來成為一名合格的父親積攢經驗,也不失為一件好事。等到侄子長大了,他還可以把自己的寶貴經驗傳給侄子。
這麼一想,江紹祺心情稍霽。
第二天一早,江紹祺主動提出要送江逾白去上學。
以江紹祺目前的狀態,實在不能開車。他和江逾白一起坐在了轎車的後排。司機發動轎車之後,江紹祺問起了江逾白的校園生活,還有他的交友情況。
江逾白透露道,他的交友情況,就和他在新加坡唸書時差不多。
江紹祺會意,感歎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隨後又問:「小江,你和你初中同學還有聯繫嗎?那個智商特別高的林知夏,這段時間裡,有沒有給你打過電話?」
江逾白誠實地說:「昨天傍晚,我和她qq視頻聊天了。」
江紹祺有些震驚:「你和她關係這麼好啊。」
江逾白並未做出回復。轎車在寬闊的馬路上一路奔馳,江逾白默默地看向窗外,那些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廈,讓他聯想起省立一中附近的建築物。他走神了一段時間,直到江紹祺喊他:「小江,下車了。哦,你們學校的大門真夠氣派的。校門口有沒有你的同學?」
江逾白掃眼一看,確認道:「有個泰國同學。」
「是你班上的同學嗎?」江紹祺問他。
「是的。」江逾白冷淡地說。
江紹祺宛如一名慈父,非常溫和地鼓勵道:「好,小江,你下車吧,和泰國同學打個招呼。在外國友人的面前,展示出你的氣質和風範。」
江逾白拉開車門,逕直走向校門。
他的泰國同學是一位十五歲的女孩子,外貌清秀標緻,身材纖瘦勻稱,紮著一根粗馬尾辮,頭髮上綁著一隻蝴蝶結。
這位泰國同學見到江逾白,率先和他說了一聲:「good m.」
接下來,她還用並不標準的中文一字一頓地念道:「江、逾、白。」
江逾白有些尷尬。
他應該給出禮貌的回應。問題是,他忘記了這位泰國女生的本名。泰國人的名字非常難記,而他又沒有林知夏的記憶力,他只能含糊地矇混過去。
江紹祺望見侄子正在和泰國女生聊天,侄子的臉上還露出了思索的表情,江紹祺不由得自言自語:「距離是最大的障礙。」
前排司機沒聽清他的話,回頭看了他一眼,只覺得氣氛低沉,便問:「您在說什麼?」
「沒什麼,」江紹祺低聲道,「走吧,我們先去醫院,中午再來接小江。」
江紹祺以為,江逾白和林知夏相隔千里,漸漸就會斷了聯繫。
江紹祺回首自己二十餘載的人生,他經歷了無數次離別。在大多數情況下,他都不知道哪一天和某些人分別之後,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了。
2008年9月這一個月,江紹祺都待在北京的家裡。他和江逾白同住一棟別墅。江紹祺偶爾幾次路過書房,總能聽見江逾白正在和別人講話,談天說地,毫無顧忌……江紹祺這才發現,江逾白和林知夏會在每天傍晚六點到六點十分之間進行qq視頻聊天。隨後,從傍晚七點開始,他們兩個人還會再次開通qq視頻,保持安靜,在彼此的監督下共同學習。
到了九月底,江逾白提出他要回一趟省城,他的爺爺還以為他想家了,立刻批准。只有江紹祺懷疑,江逾白之所以連夜坐飛機跑回省城,不僅僅是因為想家。
9月30日晚上八點,飛機降落在省城的機場。江逾白的媽媽親自開車來接他。回家路上,媽媽問了江逾白很多問題,包括他在北京是否習慣,與同學們相處是否愉快。
江逾白所在的國際高中奉行「小班教學」模式。他們班上只有十一個學生,其中還有六位不是中國人,那些學生來自泰國、韓國、新加坡等地的富裕家庭。坦白地說,江逾白在高中遇到的絕大多數同學都很友善。他和他們相處融洽。不過,他最好的朋友依然是林知夏。
他和林知夏約定,十月二號在省圖書館相聚。
*
十月二號當天,早晨四點十分,林知夏突然醒了。
室內光線昏暗,天還沒亮。
毛絨小企鵝被林知夏摟在懷裡,牆壁是淡淡的粉紅色,她身上蓋著一床柔軟的棉被。她沉浸在溫暖又安全的環境裡,正準備閉上眼睛,再睡一會兒,肚子突然一陣絞痛,痛得她叫都叫不出來。
林知夏慌張極了。
她剛緩過勁,就打開門,喊道:「媽媽,媽媽,我肚子好疼……」
爸爸媽媽和哥哥都從睡夢中驚醒。
媽媽披上外套,光腳走到林知夏的臥室門前。林知夏裹緊被子,蜷縮在床上。她額頭冒汗,渾身發冷,腹部有了沉重的下墜感,這讓她暫時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屏住呼吸,勉強緩解痛苦。
怎麼回事?
可能是闌尾炎。
林知夏昨天晚上還吃了滿滿一碗飯,今天白天就要去醫院割闌尾嗎?
恐懼化作一朵烏雲,籠罩在林知夏的頭頂。她深深地擔憂著自己的命運,心中又驚又怕,而媽媽摸過她的腦袋,卻讓爸爸和哥哥都離開她的房間。
林澤秋嚇得臉都白了:「我們直接打120吧,她疼成這樣了,會不會是急性白血病?」
爸爸腳腕一擰,差點摔倒。他疾步走向客廳:「我們快點打車,去省人民醫院。省人民醫院是最好的醫院,120急救不一定會把夏夏送到省人民醫院……」
林澤秋剛從床上爬起來,這會兒還沒穿好衣服。他匆忙找出外套和長褲,結結巴巴說道:「爸爸,你、你帶上錢和手機,我去街上攔一輛出租車。」
林澤秋和爸爸說話的時候,媽媽關緊了林知夏的房門。媽媽坐在林知夏的床邊,緩聲喊她的小名:「夏夏,還難受嗎?」
林知夏悶聲回答:「媽媽……」
媽媽說:「夏夏能站起來嗎?媽媽扶你去一趟廁所,看看你的褲子。你十三歲了,該來了,媽媽朋友的女兒十二歲就來了。」
林知夏明白,媽媽說的「來了」,指的是月經初潮。
經過媽媽的提醒,林知夏後知後覺地感到,肚子並不是最難受的地方。她從床上坐起來,往前挪開一點距離,她的雙眼頓時湧現水光:「我……我把床單弄髒了。」
媽媽柔聲安慰她:「沒事,夏夏,媽媽馬上給你換。」
這個時候,林澤秋沒敲門就闖進來說:「媽,你看好林知夏,我去街上攔車。」
林知夏立馬用被子把自己蓋住。她盤腿坐在床上,因為腹痛而向前傾倒,被子罩著她的腦袋,她深陷在密不透風的環境中,媽媽還對哥哥說:「行了,秋秋,別折騰了,你和你爸爸都回去睡覺吧,夏夏沒事。」
林澤秋的呼吸凝滯。
他穿著一雙涼拖鞋,身上只有一件寬鬆的背心和一條四角褲,他站在冷風陣陣的客廳裡,顧不上自己衣衫不整,只說:「林知夏病得很嚴重,我們今天要去醫院。她很乖的,從小到大沒騙過人,如果不是肚子痛得要死,她不會在早晨四點把我們都叫起來,爸爸媽媽,別耽誤時間了,我去街上攔車……」
媽媽急忙擋住他出門的路:「林澤秋,你別折騰了,你回屋待著去吧。我說過了,你妹妹沒事的,媽媽能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