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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天邊下了一場小雨,雨水氤氳出一層薄霧,高樓大廈都沉浸在茫茫霧色裡。
沾了水霧的空氣似乎格外清新,林知夏拎著行李箱,站在樓下,做了一次深呼吸。她詩興大發,就念了一首白玉蟾的《江樓夜話》:「江霧秋樓白,燈花夜雨青,九天無一夢,此道付晨星。」
這首詩裡,又有「江」,又有「白」,還有「秋」,林澤秋瞥了她一眼,她只望向遠處:「江逾白來了。」她朝他揮了兩下手,飽含一如既往的熱情。
江逾白的司機開來一輛商務車,足夠容納林知夏、林澤秋兄妹二人的行李。林澤秋跟著妹妹一同坐在後排,他的座位剛好正對著江逾白,車輛在寬闊的馬路上一路飛奔,林知夏還調侃一句:「今天,我們一家人出門旅遊。」
江逾白捧場道:「香港有不少好玩的地方,我們可以抽空逛一天。」
林澤秋並未吱聲。他右手托著下巴,目光飄到了窗外。
林知夏就和江逾白聊天:「我給谷立凱老師發過郵件,我想成立四校聯合研究組,包括我們學校,還有北大、港大和港科,主要有兩個目的,第一,遠程測試量子通信,第二,嘗試研發實用化的量子通用計算機……芯片問題一直沒有妥善解決。說實話,我也沒有很大的把握,我目前的想法是,如果研發失敗了,在探索過程中的所有技術突破,都是具有一定價值的。我們之前為了開發量子編程語言,重新構建了圖論理論,這一部分內容,我參與的比較少,主要工作都是馮緣和那個俄羅斯數學家建立的團隊在做……因為理論成功了,馮緣很快通過了博士答辯,那位俄羅斯朋友還有希望衝刺菲爾茲獎。」
菲爾茲獎被譽為數學界的諾貝爾獎。
截至目前,全世界最年輕的獲獎者是Peter Scholze,他在三十歲那年拿到了菲爾茲,而林知夏的俄羅斯朋友也快滿三十歲了——他不僅天賦異稟,還非常勤奮刻苦,常年保持著高強度的工作、高強度的成果產出,林知夏有時也會懷疑他其實比她更聰明,只不過他們二人選擇了不同的發展方向。
江逾白拿出三瓶礦泉水,分發給林知夏、林澤秋、以及他自己。他和林知夏都是很有儀式感的人,他們用礦泉水瓶乾杯,江逾白還說:「預祝那位朋友獲得菲爾茲。」
「你能不能拿到菲爾茲?」林澤秋忽然問道。
林知夏眨了眨眼睛:「我?」
林澤秋坐姿端正:「不是你,會是誰?我和江逾白都不可能。」
商務轎車的內部空間寬敞,皮製軟椅自帶按摩功能,扶手的下方就是私人定制的小型保溫箱,裡面裝著新鮮出爐的兩屜小籠包。江逾白剛打開蓋子,林知夏就興奮道:「好香,讓我嘗一口,早上出門太著急,我在家都沒怎麼吃飯。」
江逾白打開另一隻瓷盤,盤中裝著一疊草莓可麗餅。他的保溫杯裡還有清香四溢的桃花檸檬茶。食物的誘人氣味充盈在整個車廂,林知夏立馬坐到了江逾白的身邊。她從被他握著的杯子裡喝水,而他熟練地調整杯沿角度,顯然已經做過了無數次。
林澤秋一怔。
林知夏又說:「你剛才問我,我能不能得菲爾茲?」
雨水淅淅瀝瀝地敲打車窗,她的嗓音比雨聲更輕:「當然不可能了,我不是專門做數學理論研究的。」
她用手指勾描車窗,沿著一條水痕向下滑:「我們都有自己的路,『我們浪費或得到的,恰恰都是正在飛逝的光陰』[1]。」
江逾白表示贊同:「有捨才有得。」
林知夏和他擊掌。
林澤秋靠上椅背,江逾白遞給他一盤小籠包,他心不在焉地接受了江逾白的好意。他連吃兩個包子,才後知後覺地說:「謝謝……」
江逾白很自然地回應道:「不客氣,大舅哥。」
林澤秋抽出一張餐巾紙,抹了一把嘴。此後他一直沒有開口講話,端的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他瞧見窗外的景色飛速變幻,鱗次櫛比的樓房逐漸消失,燦爛的朝陽之下,航站樓的弧形頂棚金碧輝煌。
天空中恰好有一架飛機經過,航線延伸至地平線的盡頭,藏匿於雪白的雲團。林澤秋看得出神,林知夏拍了他的肩膀:「走吧,下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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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下午,林知夏一行人抵達香港,住進了江逾白家族經營的酒店。
酒店的大堂懸掛著四盞水晶流蘇吊燈,花崗岩地板纖塵不染,圓形長柱的周圍鑲嵌著金箔,由內及外地展現豪奢氣派。
林澤秋舉目四望,抬手拉住了林知夏的衣袖:「商務套房可不便宜,我們這些人住上兩周,一共得花多少錢?」
林知夏壓低嗓音道:「差旅費可以報銷,江逾白還有內部折扣……你不要心疼錢。我們這次來香港,除了聯繫學術機構,還要考察港股市場。我們公司將來可能會在香港上市,就像網易、小米、阿里巴巴集團一樣。」
她分外豪爽地輕拍他的手臂:「到時候,林澤秋,你就是上市公司的高管!怎麼樣,你有底氣了嗎?」
他輕嗤一聲,並未答話。
林知夏依舊捧場:「你不在乎『上市公司高管』的身份嗎?不愧是你林澤秋,視金錢如糞土。」
林澤秋緊緊攥著「商務套房」的房卡。他不讓迎賓員幫他拿行李,執意要自己拎,他跟著江逾白走進電梯,段啟言還在一旁嘰嘰喳喳:「你們的行程從明天開始,下午都沒事吧?去不去香港的長洲島?」
段啟言穿著一套阿迪達斯的運動服,頭上還戴了一頂黑色棒球帽,他的穿著打扮、言談舉止都像個二十歲出頭的男大學生。
湯婷婷打量他片刻,笑說:「行啊,長洲的海鮮好吃,咱們就去長洲吧。」
林知夏從江逾白那裡瞭解到,湯婷婷與段啟言的情侶關係並不穩定——他們不僅會吵架、還會週期性地冷戰。為了給他們二人創造獨處的機會,林知夏隨便找了個借口:「你們去吧,我就不去了。」
她扯著江逾白的衣袖:「我和江逾白還要討論一些工作上的問題。」
江逾白與她心有靈犀。他接話道:「公司準備在明年推進港股上市計劃。」
湯婷婷連連點頭:「好勒,那你們忙吧。」
她扭頭又去問洛櫻:「學姐,你今晚有安排嗎?要不跟我們一塊去長洲島?」
金漆的電梯牆壁照出洛櫻的高挑身形,她的衣飾搭配極有品位,大波浪的長卷髮披在背後,柔順的黑色髮絲亮得反光。她的左耳戴了一隻鑽石耳環,那耳環散發的璀璨光芒閃到了湯婷婷的雙眼。
洛櫻身上還有一股混雜著百合與玫瑰的香水味,湯婷婷忍不住深吸一口氣,洛櫻就出聲回答她:「我不去了,謝謝,我想在房間裡讀書。《數學年刊》上的論文我還沒讀完。」
「你讀到哪裡了,學姐?」林知夏好奇地問。
洛櫻朝她回眸一笑,那笑容真摯又婉約,湯婷婷都看呆了,而林知夏依舊冷靜:「《數學年刊》的審稿週期好長,我有個同學投了兩年多,還沒收到編輯的回復。」
洛櫻問她:「你投過嗎?」
林知夏搖頭。
洛櫻自言自語道:「我投過。」
話音未落,電梯「叮」地響了一聲,電梯門也緩緩地敞開。
段啟言彷彿有使不完的力氣。他興高采烈地拎起行李箱,飛速衝進走廊,邊跑邊說:「湯婷婷,我找到咱倆的房間了!」
湯婷婷追了過去:「你小聲點。」
段啟言卻說:「吵不到別人,這一層樓都被江逾白包了。」
湯婷婷震驚地望向江逾白:「你真不是一般的有錢。」
江逾白避開了這個話題。他和秘書確認了一遍明天的行程,又詢問了眾人的工作進展,段啟言偶爾也會插兩句話,最終,他們在各自的房間門口告別。
段啟言與湯婷婷住在1401室。湯婷婷一邊掏出房卡,一邊調侃道:「喂,我們高中的遊學旅行,你有印象嗎?那會兒我和林知夏一個房,你和沈負暄一個房……」
段啟言逮著機會就問:「你更想跟我住,還是跟林知夏住?」
初一那年的寒假集訓營裡,林知夏挽救了段啟言的名聲,這麼多年來,段啟言一直對林知夏心存感激。然而,就在最近,段啟言又忽然把林知夏當成了假想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