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華就像林知夏的長輩一樣與她閒談:「四月底了,研究生複試結束了吧。」
「結束了,」林知夏說,「今年我招了三個學生。」
沈昭華欣慰道:「好啊。」
林知夏拖著椅子往前挪,越發靠近沈昭華:「您最近身體感覺怎麼樣?」
沈昭華一直都有老花眼的毛病。最近,她的眼部問題變得更嚴峻,離遠離近都看不清,只能依稀辨認出模糊的輪廓。她略微睜開眼皮,面朝林知夏說:「還不錯。」
沈負暄一言不發地站在一旁削蘋果。
江逾白站在沈負暄的旁邊。他們也算是關係親近的朋友,江逾白低聲與沈負暄交談,沈昭華沒聽清他們二人在講什麼,耳朵裡又傳來一陣「嗡嗡」的雜音。她半闔眼,靠著床頭,雙手搭在被子上,骨節突兀地隆起,手背佈滿了老人斑。
病房在這一剎那間安靜下來。
「林知夏。」沈昭華只念她的名字。
林知夏忙說:「我在這裡。」
沈昭華囑咐道:「你把櫃子上面的盒子打開……」
話音未落,沈負暄走過來搭了一把手。他的膚色比從前更黑了一些,大概是在鄉下曬的,人也成熟穩重了不少,不再像從前那樣未語先笑,說話做事都充滿調侃意味。
他從櫃子裡取出一隻木盒,親手交給林知夏,解釋道:「裡面裝了很多企鵝。」
「企鵝?」林知夏翻開蓋子。
原來是一排木雕的小企鵝玩偶。
沈負暄詳細地介紹它們的來歷:「去年,外婆去南極考察,正好遇到南極企鵝研究學家,外婆從他手裡買下一批教具……」他後退一步,離她更遠:「世界企鵝種類大全。」
沈昭華怎麼知道林知夏喜歡企鵝呢?
林知夏十歲時,常往沈昭華的實驗室跑。每一次她來實驗室,書包都是鼓鼓囊囊的——那裡裝著她的小企鵝毛絨玩具。沈昭華見過幾次,也就記下來了。
林知夏捧著盒子,像是突然回歸了學生時代,只會說一句話:「謝謝沈老師。」
沈昭華靠在床上,看著林知夏,又轉頭對沈負暄說:「你來了一上午,今天週四,工作要緊,你先回去吧。」
「我真走了?」沈負暄拎起外套。
沈昭華擺了擺手。
護工微微拉開窗簾,明亮的光線照射進來,落在江逾白的身上。江逾白把林知夏帶來的果籃交給護工,方才接話道:「沈老師先休息好,我和林知夏隔天再來拜訪。」
沈昭華拿起床頭的一副框架眼鏡,擱在鼻樑上。她動作緩慢,也不讓人幫她。吊瓶裡的液體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她無意中碰到林知夏,林知夏只覺得她的手就像藥液一樣冰涼。
沈昭華透過鏡片,仔細打量林知夏。視野依舊模糊,沈昭華不禁咳了一聲,又說:「今天,見過最後一次,就行了,隔天不用再來。你們都有……自己的事業和生活……我快滿八十歲,是個老傢伙了……」
林知夏聽出她的言外之意,沈負暄的臉色也不太好看。但他仍然笑得出來。他披上外套,坐在凳子上,用一種令人信服的語氣說:「沒到那個地步,再觀察幾天,靶向藥抗癌的效果好。我媽說你去年快評上院士了,你病好了,院士獎章到手,還能去學校帶課……」
「谷立凱老師也在評院士,」林知夏忽然插話道,「我組織了一個四校聯合研究組,谷老師是組長。上周他訪問我們學校的時候,我們也談到你了,沈老師。」
沈昭華按著床側的扶手,調侃道:「等他評上院士,你燒柱香給我。」
「什麼?」林知夏有些震驚。
沈昭華還以為她沒聽懂,又重複一遍:「燒一柱香。」
全場寂靜。
沈昭華閉目養神,接著說:「你朱嬋學姐,早就能獨立做科研了,你也是,有基金、有成果……學校裡的同事,以為你是我孫女……我笑過幾次……」
她的話斷斷續續,像是老人在睡夢中囈語。
林知夏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很多年都沒哭過,但只要一想起沈昭華對她有多好,她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沈昭華向林知夏敞開了大學的圖書館資源、實驗室器材,還為她聯繫了谷立凱做本科導師,等她博士畢業回國,又幫她牽線搭橋,穩定她在學校裡的人脈關係,難怪副校長都會誤認為林知夏是沈昭華的孫女。
眼淚嘩地滾了下來,滴在林知夏的手背上。她唯恐被沈昭華發現,就用正常的語調說:「好的,我明白了,沈老師,你注意休息,我和江逾白、沈負暄先走了。改天有空,我們再來看你,我可以把朱嬋學姐帶過來……」
沈昭華卻像她的奶奶一樣很慈藹地哄道:「不要哭了,夏夏。」
她不安慰還好,這一聲之後,林知夏哭得更凶。淚水如同斷線的珍珠,沾濕了她的裙子。她從座位上站起來,試圖保持鎮定:「對不起,沈老師,我……」
「你這孩子……就是心腸軟。」沈昭華評價道。
江逾白把紙巾遞給林知夏,而沈負暄又自我解嘲道:「外婆,別說她了,我都快哭了。」
沈昭華笑了起來。她的疲憊感似乎消失了一些,狀態也比早晨好了不少。她把被子往上挪動一寸,脖子擱在柔軟的靠枕上,腦袋略微往後仰,繼續說道:「我要是真走了,你們別掉眼淚……你們記得我,就等於我沒走,是不是?」
她這語氣,像是在給學生講題。
江逾白和沈負暄都沉默不語,沈昭華再度看向林知夏。她知道林知夏的記憶力無人可比,林知夏果然冰雪聰明,很快就理解了她的眼神,答應道:「是的。」
沈昭華坦然地念了一句詩:「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2]。」
第171章 大結局(上)
林知夏從醫院出來時,陽光依然燦爛。她鬆開了江逾白的手,獨自一人走在林蔭道上。近旁遠處的雜音傳入她的耳朵,她聽見喧鬧的車流聲、清脆的鳥鳴聲、路人匆匆的腳步聲,然而她的內心一片寂靜,像是剛剛下過一場大雪,厚重的雪堆妨礙了外界聲波的傳遞。
她仰起頭,透過樹葉的縫隙去窺視天空。
沈昭華的話又響在她腦海裡。沈老師最後念了一首唐寅的《臨終詩》——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飄流在異鄉。
沈老師很灑脫,但林知夏很難過。
生與死都是未解的難題。
林知夏試著用各種理論來勸服自己,或許死亡並不意味著自我意識的終結,而是另一種存在形式的開端。
她的思考持續了很久,無論她從哪個角度切入,她都無法相信沈昭華快要離開了。
林知夏在街上走走停停,江逾白一直跟在她的背後。他此時的沉默源於二人之間培養多年的默契。他大約等了十分鐘,林知夏就轉過身,和他說:「我們回家吧。」
江逾白朝她伸手,她立刻牽住他,就像漂泊在水上的渡船人抓緊一支船槳,總之她用了很大的力氣。
江逾白一邊安慰她,一邊把她帶回了家。
林知夏在家裡睡了一個漫長的午覺。她夢見沈昭華康復了,朱嬋學姐從北京回到了省城。沈昭華領著她的學生們在學校附近的飯店吃飯。大家談天論地,有說有笑,慶賀醫學奇跡的降臨。
不過夢境與現實大概是相反的。
沈昭華的病情仍在不斷惡化。
當年七月,醫院為沈昭華的家屬們下達了一份病危通知書,何遠騫教授請了兩個禮拜的長假,林知夏在學校工作時也有些心不在焉。
盛夏的天氣炎熱,蟬鳴聲聲不歇,吵得她心煩意亂。
她不再用電腦審閱學生的論文,而是把論文打印出來,擺在桌面上,逐行閱讀,再用紅筆寫下批注。她寫字的速度極快,筆芯快要沒墨了,在她換芯時,手機屏幕忽然一亮,沈負暄給她發來一條微信消息。
她點開微信,只見沈負暄說:「外婆走了。」
簽字筆從林知夏的手中掉落,筆尖砸在一張雪白的紙上,撞出一個深色的紅點。
*
沈昭華的葬禮在八月初舉行。
那日又是一個晴天,當空烈日炎炎,殯儀館裡卻瀰漫著絲絲涼意。白色的絹花圍成一個圓形,沈昭華的肖像畫被掛在正中央,大廳的左右兩側擺滿了花圈,貼著輓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