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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母親仍然靜立不動,她的目光猶如刀子,插在了顧寧誠身上。

她說:「以後,你別再踏進咱們家。你來一次,我讓保鏢打你一次,打到蘇陸兩家絕交……我這人年紀大了,特沒素質,娘家就是暴發戶。」

最後一句時,她帶上了慍怒。

顧寧誠笑而不語。

他心道:蘇景山也是暴發戶,就一村炮兒,趕上了好時代,娶了個好老婆,闖出一塊天地,便將自己當成了人物。倘若放在亂世中,蘇景山或許是個梟雄,他很享受虐待的過程,不會馬上讓人絕望,總是給一點希望,再全盤掐滅。

顧寧誠曾被他玩弄於鼓掌。

因著這一層關係,他盼著宏升倒霉,他能從中得利,也能壯大家族企業,還能與蘇喬搭上線。但是發展漸漸脫離了控制,蘇喬的父親還沒有被蘇展弄下台。

其實蘇展已經動手了。

他們家的處境堪憂。

蘇澈的精神狀態不穩定,連續幾天向上層請假。蘇喬當然溫柔又關切地批准,而後扶植了她自己的人,倘若放在平常,蘇澈的父親一定要鬧騰,但他如今自顧不暇,早已管不了公司的瑣事。

小道消息說:蘇澈的父親害死了情婦,囑咐司機埋屍荒野。有錢男人養著外室,原本不足為奇,但是無故殺死情婦,就牽連出了一樁樁大膽揣測。

風聲漸長,蘇展翻出一袋文件,約見了昔日的團隊,計劃給蘇喬來一次釜底抽薪。他當初自擬了一份股權委託書,簽上名,作為備份,其實留了幾個坑,都讓蘇喬跳進去了,他自認是在收網。

屬下們不敢怠慢,准點到達。在他們的眼中,蘇展遲早是宏升的領頭羊,他一直備受蘇景山的器重,他之所以還沒登頂,僅僅是因為倒霉,被一個老不死的東西砍傷了腰。

多日不見,蘇展依然思路清晰,帶給旁人的壓迫感絲毫沒減少。眾人嘴上不說,心裡卻都覺得,蘇喬玩不過蘇展的套路。

卻不料執行時,突然受阻。

仲夏時節,恰逢一場颱風過境,帶來了滂沱暴雨,半座城市都被拋入揮之不去的潮濕中。天空佈滿了陰霾烏雲,又被猛烈的水汽熏出了霧色。

蘇喬開車去公司,就像在街上划船。每當路過公交車站牌時,她都會下意識地減速,以防污水濺了行人一身。

她還和陸明遠說:「前幾年,城區有一場暴雨,淹死了好多人啊。我記得光是在朝陽區,就有幾個司機被困在車裡,跑不出去,溺亡了。」

陸明遠原本坐得端正,聽完這話,他側目看了蘇喬一眼,提議道:「在車裡放一把錘子,開不了門,就打碎玻璃。」

雨天路滑,蘇喬開得小心。她輕聲回答:「我沒勁,還得帶上你。」

因著交通狀況不暢,他們抵達公司的時間比往常遲了四十分鐘。蘇喬急著去辦公室,臨到下車前,手機卻是一通亂響,她點開屏幕,發現了一個陌生號碼,猶豫著接聽了。

電話內,傳來陸沉的聲音:「喂,你那邊是上午吧。」

車窗的雨水接連滑落,滴答滴答,掉在地面。擋風玻璃上的雨刷還在工作,時不時地擦洗一下,抹開氤氳的水霧。透過這扇擋風玻璃,蘇喬看見了站在近處的陸明遠。

停車場裡沒什麼人,陸明遠靜立不動。車一停穩,他就下來了,他觀望停車場之外的雨幕,無休無止,傾盆而下,織成了細細密密的水簾。

蘇喬猜測,陸明遠又在捕捉大自然獨特的一面。她有些好笑,輕咳一聲,復又嚴肅起來:「沒想到會接到您的電話,我很驚訝。」

尚不等陸沉開口,蘇喬連忙道謝:「要是沒有你的幫助,我已經離開宏升了。蘇展的團隊裡,有我的人,他說,蘇展現在一籌莫展。」

她語氣輕鬆,但是陸沉久不回復,蘇喬幾乎以為,他已經掛斷了電話。她正準備下車,陸沉又忽然說:「我給你一個忠告,你別小看了蘇展。」

蘇喬立時反應過來,最初的計劃告破。蘇展找到了另一個方法,進一步陷害她的父親。他就像一個自動更新系統,自查錯誤,及時改進……他果然是人渣。

蘇喬道:「你需要我做什麼,請直說吧。」

她講話時,陸明遠轉回注意力,即將走向她的位置。

陸沉一時胸悶,啞著嗓子道:「我日子不多了,你別告訴陸明遠。你爸的全部責任,要有一個人來扛,周揚死無對證,沒人比我更瞭解走私內幕。」

這是他第一次說「走私」,他往常總要自稱為「國際貿易」。

蘇喬怔了幾秒,方才道:「你願意犧牲自己,換回我爸?」

「呵,別說犧牲了,孩子,」陸沉握著光滑的扶手,坦誠道,「當初構陷你爸的文件,是我幫蘇景山準備的,蘇景山最惜命,平白無故出了車禍,都是報應。」

是了,解鈴還須繫鈴人。誰參與的設局,誰來將它解開,這很公平。

蘇喬卻按下了錄音鍵,又問:「你不想讓陸明遠知道,你做出了這麼大的……」

陸沉何許人也,單憑蘇喬重複剛才的話術,陸沉便知道,蘇喬大約正在錄音,可能是要存做備份,將來轉交給陸明遠。

正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陸沉用手指虛點桌面,慢吞吞地說:「一個人,要是一直做善事,忽然行了一次惡,他的名聲就毀了。反過來呢,他要是一直很壞,忽然變好,最後又死了,就會被長時間紀念。你們不要覺得,欠了我什麼,這窟窿是蘇景山捅的,我是幫兇,我做了走私,還是主犯。」

說到這裡,他吸了一口氣,緩和自己的吐息。

蘇喬想了想,問他:「你還有什麼沒實現的願望嗎?」

「我選了一塊教堂墓地,」陸沉囑托道,「假如你們將來有空,帶著陸其琛和陸洵美,在教堂裡給我點根蠟燭。」

他講完便掛掉了手機。

蘇喬提包下車,拉起陸明遠的手腕。陸明遠無意中問了一句:「你剛才在和誰打電話?」

「一個熟人,」蘇喬道,「他幫了很大的忙。」

至於熟人是誰,蘇喬絕口不提。

陸明遠不再多問。

他與蘇喬在電梯門口分別。陸明遠走樓梯,逕直去了大廳保衛科,蘇喬卻叫住了他,含蓄道:「公司裡的事情快忙完了,要是他們都走了,你也不用當保安。我給你在設計部掛職……」

蘇喬所說的「他們」,自然是蘇展、蘇澈那幫人。

陸明遠心道:他們一時半會走不了。

他抬手輕拍蘇喬的後背,不著痕跡地拒絕道:「再說吧,你的安全最重要。」

宏升集團的大廳保安室內,氣氛稍顯熱鬧,隊長剛一見到陸明遠,就跟他打了一聲招呼:「今天下暴雨了,你來的路上順利嗎?」

另一位同事抖了抖肩,揶揄道:「哇,人家是有總裁送的哎。」

隊長捶了那人一拳:「你閉嘴,別學娘炮說話,嗲嗲的,真噁心人。」

他正在這兒做教育工作,側門竟被人敲響了,陸明遠走過去開門,意料之外——站在門口的人,是蘇喬的大伯母陳雅。

她笑著說:「打擾了各位,我想找一間辦公室。我給我老公發消息,打電話,他沒回我,我猜到了他正在開會吧,他落下了重要的東西,我特意給他送了過來。」

陳雅曾在公司年會上露過面,所以隊長認識她,也知道她所說的「老公」,是蘇家內部的何許人也。

隊長思前想後,指派了一名同事:「夫人,你稍等,我找個熟人給你帶路。」

這位「熟人」,只能是陸明遠。現如今,陸明遠和蘇喬的關係公之於眾,誰都知道他傍上了富二代……啊不,富三代,雖然蘇景山祖上是土老帽,蘇景山本人是暴發戶,他當年的資產狀況,總是讓人嫉妒。

陸明遠沒摻和財產分割,他既牽掛蘇喬,又嫌瑣事麻煩,譬如:與陳雅打交道。他敏感地察覺到,陳雅要從他口中套話,他就越發不知所云,佯裝一幅中文要重學的樣子。

《浮光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