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塊女士手錶的背面,還刻了姜錦年三個字,顯然是他特意為之的訂做款。
姜錦年神色漸平靜,思緒游離。她回想起傅承林說過的話,他說,他們兩個人可以重新開始,他會爭取讓她再一次對他感興趣。
重新,爭取,再一次。
這七個字組成了重點,點點掐中了她的七寸。
她當寶一樣護著的微信聊天記錄,記載了她和傅承林兩個月以來的閒言碎語——從他出差那天開始算起。他們像是一瞬間重返大學,陷入了拋梗接梗的遊戲裡,極快速地接收彼此的訊息。
即便如此,姜錦年仍然堅持以退為進。她轉動表盤,決心逗逗他:「我有個做人的原則,我不收貴重禮物,無論是誰送我的,我都要原封不動地退還。」
她坐近他身邊,惋惜道:「怎麼辦呢?我不能收,還是給你吧。」
正在這時,服務員打開日式推拉門,半跪在他們面前,繼續上菜。
服務員穿著日本淺色浴衣,頭髮盤起,斜插了一根金步搖簪子。隨著端菜取菜的舉動,步搖的旒蘇墜晃了幾下,引得姜錦年往她那邊看。姜錦年離她很近,那姑娘挽袖為他們收盤時,姜錦年還輕聲讚她:「雲鬢花顏金步搖。」
姑娘笑答:「我們不懂日本人怎麼盤頭,隨便弄了根簪子。」
姜錦年接話:「沒事,日本文化還不是從中國學來的。」
姑娘卻垂首道:「文化還要有傳承。」
傅承林的酒杯空空如也。姜錦年繼續為他燙酒,明明是在行酒色之事,可她的舉止恰當自然,行雲流水,弄出了紅袖添香的意思。她握著酒壺,隨口說:「這是紫砂壺吧?傳統紫砂壺就有半月、文旦、華穎、提梁、秦權……等等種類。只是相對小眾,沒做到人盡皆知的地步。」
菜上齊了,服務員沒搭話,合門退場。
傅承林先是問她:「你還研究過紫砂壺?」隨後又道:「你不要手錶也行,我送你半套茶具。不像手錶那麼尋常普通,讓我能附庸你的風雅。」
姜錦年反而譏笑:「什麼半套茶具啊?你半套我半套?」
傅承林仍在品酒:「我覺得這樣很好。」
姜錦年之所以逗弄他,就是想看他倉皇緊張忐忑不安的模樣——這很少見。可他這會兒又恢復了往日作風,喜怒哀樂都在運籌帷幄之中,風度翩翩,處處下套。
姜錦年覺得他心機太多,好沒意思。
她來迴旋轉手腕,那塊表就在腕間搖擺,她終於認真地說:「算了,我不要你的半套茶具了。看在你的面子上,這塊表我收下了。」
傅承林提醒道:「這是一塊情侶表。」他撩起左手袖口,展示給她看,「另一塊在我這兒。」
姜錦年一邊喝酒一邊輕笑。到了晚上九點多,她醉意橫生趴進了他的懷裡,他十分熟練地將她摟緊,白襯衫的領子被她印下一個口紅唇印,他聽她再三警告道:「傅承林,你要是敢說你不喜歡我,我就……」
他很快認慫:「我不敢。」
他親了親她泛紅的耳根:「謝謝你還願意給我機會。」
*
當天夜裡,姜錦年又是被傅承林送回家中。
許星辰習慣了這個狀況。她從一開始的提心吊膽,到後來的游刃有餘,自我感覺就是個順水推舟的過程。她希望姜錦年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同時也感慨「養大的女兒留不住」,她給姜錦年熬了一碗醒酒湯,又和傅承林搭了一句話:「傅總,這個月工作忙嗎?」
傅承林如實道:「忙。」話中一頓,他自嘲:「我就沒有不忙的時候。」
他退到玄關處,顯然,是打算告辭了。
許星辰向他揮手告別,一時忘記了剛才要講什麼話。直到她把醒酒湯盛進碗裡,她才想起來,明天姜錦年要回家探望父母和弟弟,許星辰原本準備問一問傅承林,問他要不要和姜錦年一塊回去,見見父母,打個照面之類的。
然而傅承林已經走了。
許星辰搖了一下頭,她幹嘛這麼操心?
次日天氣晴朗,艷陽高照,萬里無雲,街心公園內一片繁花綠樹茂密成蔭。室外溫度大概在32攝氏度左右,比起前段時間的酷悶燥熱,已經算是好上了不少。
姜錦年趁此機會,買了一堆東西,拎回父母家裡。週末學校放假,她弟弟也回來了一趟,一家四口圍坐桌邊,其樂融融,還吃了一頓團圓飯。
飯後,母親收拾碗筷,父親將兒子和女兒喊入臥室,悄悄拿出一個破舊的鐵皮箱子。箱子內幾樣東西都被暗紅色絨布緊緊包裹著,拆開一看,儘是些純白、翡綠、亦或透明的石頭。
父親指著一塊綠石道:「閨女,你爸爸沒什麼錢,也不能炒股……還好我認識幾個老朋友,他們在新疆和緬甸那邊做生意,淘到了一些珍品,特價賣給我。我也時髦一把,跟你們年輕人學學投資……你瞧瞧,這是湖北十堰綠松石,真要在商店買,得好幾萬一塊。」
綠石頭光澤黯淡,色彩圓滑。
他又抓起一把澄黃碎石:「這是江蘇東海的水晶,底料好,可不便宜。」
他捏著絨布一遍遍擦拭箱底,那塊「羊脂玉」倒是真的白潤滑膩。但他瞄上了另一個角落,滄海拾珠般鄭重地說:「你們瞧,檀木珊瑚,大師的雕工,台灣送來的上等貨。」
他挨個兒介紹自己的藏品,再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放回去,生怕磕著了碰著了,像在對待一筆來之不易的巨額財富。
姜宏義臉色煞白,姜錦年猶自鎮定:「爸,我給你的五萬塊,你就花在了這些東西上?」為了搞清楚文化藝術類股票,姜錦年曾經深度鑽研其中……她絕對不是行家,但她至少能一眼辨別粗劣的贗品,有那麼一剎那,她想把鐵皮箱子掀翻了扣在地上。
父親發覺她語氣不快,趕忙道:「我們這一代人講究信譽。我那幾個朋友認識三十幾年,人家在北京好幾套房子,好幾台車,就我這點錢,他們哪裡看得上眼?」
姜錦年一時肝疼,暫且說不出話。她父親還在念叨:「人民幣總在貶值,換成這些,比黃金還管用。保不齊哪一塊賣上幾百萬,你跟你弟買房的錢都有了。」
姜宏義煩躁道:「爸,我不用你們管。我是男人,我會自力更生。」
父親拍他後背,止住他的話:「哪家二十幾歲的小年輕買房,不是爸媽掏錢?」
姜錦年出聲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現在唯一的要求,就是我給你們的錢,別亂花,求你們了,我掙錢也不容易。買一堆假貨回來有意思嗎?你不懂就不要沾手。別說你們那個年代的人講信譽了,不比我們這一代好多少。某些人為了掙錢有什麼不敢做?疫苗造假食品摻毒,區區幾塊石頭算什麼?我跟你說,我學過一年的品鑒課,百分百肯定這些東西全是假的。」
她一鼓作氣地說完,父親訥訥應了。鐵皮箱子被他關緊又翻開,開完又合上,蒼老手指搭在堅硬稜邊上,黑褐色老人斑格外晃眼,像一連串荊棘刺進眼中,刺得姜錦年眼眶微紅。
她不知還能講什麼。
小時候,都是父母嚴厲訓斥她,她老老實實地聽著。而今,角色互換,她心潮起伏,嗓音微啞變了調:「姜宏義還要上大學,他的學費生活費我全包了,你們不用擔心……我工作很順利,老闆性格好……我掙得多,平常也不忙。」
父親仍是沒抬眼,只說:「不忙啊,不忙就常回家看看。」
姜錦年點頭。
她拐彎抹角,問出了那幾個老朋友的名字,並對其中一人有些印象。她記得,那人確實是做玉石生意的,常年往返於緬甸、香港、新加坡等地……還和她的社交圈有一絲重合。
姜錦年沒再多說一句話,當晚,她出席了一場宴會。
宴會的舉辦方是幾家新興網絡科技公司,誠邀金融與IT界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