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規模十分宏大。檀木書櫃分層精妙,錯落有致,成排鑲嵌在牆面裡,還有一個旋轉長梯,沿著邊緣通往樓上。
姜錦年抬頭望去,忽然與傅承林四目相對——他站在二樓,輕扶欄杆,側影被燈光渲染,對她安撫一笑。
姜錦年喃喃自語:「我念大學時就喜歡他。他對所有人都一樣,不會因為一個人醜、窮、胖,就不願意和她做朋友。他有同理心,幫助過許多人,他本質很善良,至少比起大多數人,他很善良。」
這是平凡無奇的一段話。
姜錦年說得有點兒想哭。
但她沒哭。她只是眼眶微紅,態度輕鬆笑了一聲。
傅承林站在二樓,正要回應她,就被爺爺拽走了。
爺爺一邊往餐廳走,一邊緩聲勸告道:「別盯這麼緊,你媳婦兒跑不了。你得給人留點兒空間,年輕人都喜歡有空間、有自由。你時刻不離盯著人家,弄得像監視,這樣好嗎?你媳婦兒會高興嗎?」
傅承林認同道:「她確實比較獨立。」
爺爺拍了一下他的後背:「你知道就行。」
兩人的談話聲和腳步聲逐漸消散。
而在一樓書房內,傅承林的奶奶趁機坦白:「我們承林呢,高三那年出了事,被一群人打了一頓,臥床休養好幾個月。你看他左耳上有一條長疤,那是醫學修復的。有人用剪刀剪他的耳朵,哪怕搶救回來,也潰爛了好一陣。還有別的苦,都沒少吃……親戚朋友那邊,說話也不好聽。他還總關注那些『受害者』的新聞,就是揍他的那幫人。他們的賠償金都是我和我老伴出的……」
奶奶失笑:「為什麼說『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因為人的惡意能傳遞。傷害施加到一個人身上,他會憤怒,再把惡意傳到下一個地方。」
奶奶並不想博取姜錦年的同情,只是想促進他們雙方的交流。
因為傅承林死要面子活受罪。哪怕打斷他的脊樑骨,他也會裝作毫髮無損。
*
當晚的餐桌上,氣氛凝滯,稍顯沉重。
姜錦年漫不經心地吃飯。
別人給她夾什麼,她就吃什麼。
傅承林很久沒見她這樣乖。
傅承林講了一個笑話,姜錦年非常捧場地笑了,又與傅承林對視,眼神含情脈脈。他端起一瓶酒,她主動靠近他,聲音輕微,只有他能聽見:「你還是少喝點兒,別喝醉了。」
香檳起泡,兩人碰杯。
高腳杯之內,月白色的水光波紋蕩漾,傅承林仍然看著他的杯子,說:「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的爺爺奶奶瞧見他倆這架勢,紛紛借口告辭離開。像是上一次傅承林在爺爺家,和那位姑娘相親時的場面一樣……
不同之處在於,那一天,傅承林百無聊賴,而今日,他和姜錦年情意纏綿。
桌布四周繡著蕾絲,垂落在姜錦年的裙擺上。她提起布料的一角,揪在手裡,揉搓把玩,傅承林坐在一旁,偶爾低聲和她說話,偏偏不往她的方向靠近。
姜錦年玩心乍起,抬起膝蓋,若即若離地蹭他。
他握著筷子夾菜,處之泰然,不動聲色。
他還有空剝開一塊貝殼,挑揀嫩肉,扣在姜錦年的飯碗裡。姜錦年不甘被他忽視。她踢掉了高跟鞋,腳尖緊挨著他的西裝褲線,緩慢地、短距離地滑動。
她微側著頭看他,眼中明亮的光彩煥發,顯然正在向他表示:沒錯,她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傅承林端起香檳。
姜錦年以為他還要乾杯,她就握著杯子,遞到他的面前。傅承林的手腕與她交叉,她才明白過來,他們即將喝上交杯酒。
姜錦年為之莞爾。
她認真品味,酒水很甜。
飯後,她和傅承林在後院散步。
兩人就像朋友一樣相處,談笑有加。他們沿著一條幽深小路,逕直向前走,草叢裡藏了幾塊石雕,表面覆蓋著青苔和落葉,纏繞了盎然綠意。
姜錦年彎下腰,觀察石頭上的刻字。
她還伸出小拇指,勾上傅承林的手。她勾他一下,他靠攏一分,等他離得特別近了,她就指著石頭說:「傅同學,你幫我瞧一瞧,這裡寫了什麼字?」
傅承林解釋道:「很久以前,我爺爺家裡辦私塾,貼了不少名言古訓。老人家喜歡這些東西。」他憑借記憶念出石頭上的字:「立身以立學為先,立學以讀書……」
「為本」還沒說完,姜錦年親了他一口。
他身高一米八.九,穿鞋之後,輕輕鬆鬆一米九。姜錦年原本夠不著他,趁他俯身端詳石頭,她趕忙抓緊機會,親得熱烈而迅速。
落葉掉在肩膀上,傅承林拍了拍衣服,捋起袖子,坐上一塊石頭。
他用眼神示意姜錦年,她的座位就是他的大腿。姜錦年挺不好意思的,四處環視一遍,確認樹木茂密,足以遮掩,她才側身坐下來,單手摟住他的脖子,半張臉埋在他頸窩裡。
她鼻尖緊挨他,連連吸氣。
夜色微涼,草木清香。
他忍不住叫她:「姜錦年……」
姜錦年應道:「我在你懷裡。」
他攬住她的後背:「陪我坐一會兒,哪兒都別去了。」
姜錦年戲笑:「我本來也沒打算走。」
傅承林又問:「今天晚上,我家裡人都跟你說了什麼?」
「你等一下,讓我想想,」姜錦年重新坐直,慢條斯理回復道,「好像說了你大學以前的事。」
她垂首,藉著幽暗月光,打量自己的左手食指,指甲蓋透著粉色光澤,關節處稍微皴裂一點點。她剛才聽傅承林奶奶說話時,無意中摳破了一小塊皮。
傅承林料定爺爺奶奶掀了他的老底。
他並沒有生氣,也沒有高興,壓抑的情緒無影無蹤,無跡可尋。
但他刻意不說話的樣子很少見——他在姜錦年眼裡是風趣幽默、樂觀積極的男人,偶爾一次欲言又止,就能讓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傅承林被她盯得心念一動。
他抬手輕捏她的臉。
姜錦年斥責道:「放肆。」
傅承林說:「你也可以捏我,就算我們有來有往。」
姜錦年推開他的胸膛:「我不坐你大腿了。」
傅承林箍緊她的腰:「你跑一下試試,我看你能跑多遠。」他只用氣音說話,低沉得幾乎聽不清。他還有幾分威脅的意思,彷彿姜錦年一旦逃跑,被他抓到的後果就非常可怕。
姜錦年當場服軟:「我沒說要跑呀。」
傅承林回她兩個字:「真乖。」
他撫過她的頭髮,像在馴服一隻野貓。她晚上喝了不少香檳,他離她越近,越有葡萄酒的甜香。酒色迷人,紅顏禍水大概是這樣。
他不由自主地提起姜錦年今晚所說的話。
他附在她耳邊,問道:「大學就喜歡我,因為我很善良麼?」
對了……姜錦年想起來,她在傅承林奶奶的面前,這樣誇讚了傅承林。
但她這會兒翻臉不認賬,順口就說出:「你倒不是盲目善良,你是一個有原則的人。比如,你那時候,把我寫給你的情書扔進了垃圾桶……又比如,阮紅同學送你的熊貓布偶,被你轉送給了收破爛的阿姨。還有隔壁班的女孩子們,約你參加集體合照,你衝他們班男生吹口哨。」
話剛出口,她就後悔了。
何必計較那些流逝的歲月?
她已經猜出答案。
千言萬語,不如不問。
夜幕仍如墨染,黑暗永無盡頭。
水滴濺在手背上,姜錦年嚇了一跳。
她仰頭一望,才發現是烏雲席捲天空,帶來一場渺渺茫茫的雨。空氣變得濕漉漉,縱橫交錯的枝葉擋不住風雨,秋季的蕭瑟寒冷正向她悄然襲來。
傅承林回過神,脫下外套裹住她,道:「我們回屋,小心著涼。」
她驚訝於他一句解釋都沒有。他至少應該為自己圓一個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