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暮色漸暗。
雨下了一整天,終於偃旗息鼓。烏雲似乎飄散了,天空仍是壓抑的漆黑,太陽和月亮沒了蹤影,孤零零掛著幾盞寡淡的星星。
流風帶著涼意,沿著街道,時急時緩地吹拂。姜錦年站在公司門口,等候傅承林。她好累,好想睡覺,像是剛剛打完了一場仗,沒有成敗和輸贏,只讓她消耗了體力,又長了一次記性。
五點四十,傅承林準時出現。他把車開到了大門的最近處,姜錦年跑過去,照例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她一上車就往前趴著,柔軟的髮絲遮擋了半張臉,露出一雙暗藏著情緒的漂亮眼睛。
傅承林問她:「今天辭職了麼?」
她說:「辭過了。」
回答完畢,她趴在車上睡了一覺。
當夜在家裡,晚餐比較豐盛。姜錦年的飲食都有專人料理。她不像平時那般挑三揀四,營養師讓她吃什麼,她基本上全都吃了。晚飯之後,她還若有所思道:「我又成了無業遊民。從今天起,到孩子出生,我都要靠你養活,吃你的,喝你的。」
傅承林難得表揚她一次:「你應該有清醒的自我認知,你是……」
他正準備說:你是未來的一流投資經理。
然而姜錦年主動回答:「我是你的老婆姜小甜。」
傅承林將一沓報表放在桌上,摟住姜錦年的腰,不由自主地親近她:「原來是姜小甜。」他低下頭來吻她的唇:「你哪裡最甜?」他這樣熱切的深吻下,姜錦年根本講不出來話,隔了一會兒她才說:「在你面前我最甜。」
他一笑,倒也沒應聲。
他在家中的辦公桌很長,很寬,架在一張寬敞的椅子之前。他靜默地坐著,姜錦年不好意思打擾他,就隨便找了一本書來看。那書的內容比較無聊枯燥,姜錦年一目十行,快速掃完,到了晚上八點,她免不了心癢,好想打開手機去查看財經新聞、基金排名、重大公告等等。
只有參與交易市場,她才能得到歸屬感。
她躺倒在書房的單人床上。
傅承林出聲道:「這裡的床墊很硬,不適合你。你想睡覺,先回臥室,我待會兒就來,嗯?」他說完,姜錦年沒搭理他。他起身找到她,卻發現她並不是在休息,而是捧著一個手機,上癮般刷刷地瀏覽著最新的財經報道。被傅承林發現的那一瞬,姜錦年還打了個滾:「我想炒股。」
傅承林按住她,防止她滾得掉下來:「這幾個月,你安心養胎。」
姜錦年道:「你呢?」
傅承林理所當然道:「我賺錢養家。」
姜錦年抓起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那我是不是你家裡吃白飯的?」
她的皮膚柔滑而雪嫩,加之近期的飲食調理,更顯得玉潤珠光,讓人愛不釋手。傅承林反覆摸了幾把,低聲道:「我挺想讓你吃一輩子的白飯。」說完,又將她的手挪開,與她保持一段距離。姜錦年自然又不開心了,柔若無骨地像蛇妖一般纏上來,問他:「你為什麼躲著我呢?」
傅承林疏離而冷漠:「別鬧我,這幾天被你折騰得睡不好覺。」
姜錦年趴在他背上:「那怎麼辦呢?」
傅承林漫不經心:「我可以忍。」
姜錦年和他說悄悄話:「我能幫你那個……」她後面的話還沒發出音節,傅承林摀住了她的嘴。她眨巴眼睛望著他,顯得非常無辜和措手不及。而他聲音更低啞晦澀:「別亂來,你一說,我往那方面想,很久才能平靜。」他輕吻她的額頭,哄她:「乖,姜小甜。」
她支吾著「嗯」了一聲。
片刻後,她忽又想起什麼。跑出了書房,來到了更衣室,翻到她今天背過的包。她將裡面的兩份文件呈遞到了傅承林手裡,並說:「我跟你講一件事,你答應我,不要罵我蠢。」
她躊躇著,靜候他回應。
他反問道:「我罵過你蠢麼?」
當前這一刻,他不知為何回憶起大學時代,姜錦年獨自坐在花壇的座位上,一邊淒慘地哭泣,一邊哽咽著說:「因為我情商低我才那麼凶的,我害怕被人欺負。可他們還是來欺負我。」
他短暫地走了個神,只聽姜錦年忿忿不平道:「當年你仗著自己智商高,做題快,競賽水平強,你經常和梁樅說我進步空間大,又和我說,梁樅應該鍛煉邏輯思辨能力。你總是這樣。」
傅承林詭辯道:「我沒有嫌你笨。我對你寄予厚望,盼著你成長。」
姜錦年道:「不要用那種比我大了二十歲的語氣和我說話,你只比我大了八個月而已。我出生的時候,你也睡在嬰兒床裡。」
傅承林似笑非笑看著她:「你這話說得挺聰明。」他打開手中的文件,逐條地仔細審視——他好認真啊,值得學習!姜錦年心道。
在他開口之前,姜錦年連忙把最近發生的事情一股腦講出來了。她生怕自己講慢一些,就會被他嘲弄或奚落。他平靜如常地聽完她的敘述,又問了幾個問題,倒是真的冷笑一聲。他手上只有那張文件的原稿,差一點捏皺了紙張,好在他及時把東西放下來,握著扶手,提醒道:「你今天辭職,陶學義不在公司。過幾天他一定會聯繫你,我教你怎麼回答他。」
姜錦年順從地點頭。
她說:「我在想,工作上接觸的那些人裡,是不是只有你不會故意害我?」
「不完全是故意害你,」傅承林替她開解道,「利益相關,有人傾向於自保,犧牲別人。」
他見她打了哈欠,摸摸她的頭髮,道:「回去睡覺吧。」她往他懷裡一趴,蹭了兩下,這才要走,而她脫身之前,又聽他提起:「後天我母親出獄,我得去接她。朝陽區準備了一套房子,她不願意住在我這兒……」停頓少頃,他說:「她想見你。」
*
姜錦年決定要和傅承林一起接他母親出獄。
或許是因為,進監獄不光彩,出監獄也不光彩,那天傅承林比平時更低調。他換了一輛標緻普通的車,只帶了助理和姜錦年,拎著一些東西,在監獄門口等了一會兒。
仲春時節,花朵開得繁盛,一路上的櫻花樹紛飛迷離,而城郊那邊的監獄卻荒涼又淒清,高牆大院圍成的世界像個謎團,裡面是何種面貌?姜錦年連一丁點都瞧不見。她只能想像著電影《肖申克的救贖》裡的場景,填補著她的視力無法觸及的地方。
她問傅承林:「你媽媽是什麼樣的人?」她小聲:「脾氣好嗎?」
他肯定道:「好。」
僅此而已。
姜錦年也不確定他是在敷衍呢,還是言簡意賅地說出了真相。她為了緩解忐忑之情,在手機上查看了一下今天股市的開盤情況,忽然,傅承林的助理在她背後輕輕地咳嗽,使她警醒地抬起頭——那是她第一次和傅承林的母親打照面。
周圍一剎那間,徹底安靜了。風仍在飄蕩,顯得寂冷,而傅承林的母親彷彿一位探親遠歸的老人,鬢髮花白,皺紋突兀,雙目向外凸出,眼球底部泛黃……姜錦年驀地想起傅承林的繼母——繼母和母親的對比之強烈,讓姜錦年百感交集。
姜錦年無話可說。
她打了個招呼:「婆婆好。」
那位婆婆點頭,笑了笑,朝她緩步走近。
這時姜錦年又覺得,傅承林的母親很有風姿和儀態。姜錦年心跳飛快,傅承林握住她的手,簡短地介紹了她的身份——我的妻子,他這樣說。
姜錦年幻想中的母子抱頭痛哭,涕淚橫流的景象並未出現。而且,傅承林和他的母親明顯有些生疏,兩人始終是我問你答,從未聊起一句敏感話題——譬如,你在監獄裡過得如何?你的公司經營狀態如何?等等,都沒有。
她的婆婆上車了,坐在後座。
助理原本要和婆婆並排,姜錦年卻把助理引到了前面。而傅承林已經步入駕駛位,來不及了,姜錦年只好挨著她的婆婆坐下,這比小時候老師家訪還令她不自在。不是因為她不想和婆婆相處,而是因為,她不知道說什麼。傅承林那種八面玲瓏的交際型人才,在他母親這兒都如此內斂拘謹,更何況是姜錦年呢?姜錦年祖傳的陌生人恐懼症和社交障礙都隱約有了復甦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