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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林中雲霧起伏,天光黯淡晦澀,少頃,忽有驚雷乍起,眼看便要下一場帶著寒意的秋雨。

院子裡的母雞被嚇得亂竄,阮悠悠失足跌倒,薛淮山走了過去,俯身將她打橫抱起。

他把她抱回了柴房,對她做了一直想做的那些事。

那天他特意算好了日子,他知道她一定會懷孕,懷上他們兩個的孩子。再然後,她便會成為他的妻子。

薛母此前已經給薛淮山定好了一門親事,不同意他娶阮悠悠為妻,薛淮山想了想,便以阮秸的兵法謀術作為托辭,他說自己娶這個妻子,乃是為了往後為.官致仕。

十里紅妝喜嫁,薛淮山成功把阮悠悠帶回了北郡薛家。

阮悠悠難產三日,給他生下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兒子,有那樣的一段時間,他每日忙於照顧妻子和兒子,不再過問其它。

爾後,阮秸去世。

他翻查阮家上下,甚至命人砍光了院子裡的桃樹李樹,也沒有找到那本朝思暮想的兵書,那本書乃是阮秸此生的手抄底稿,不僅記載了所有兵.法謀.略,還分條陳述了若干治.國主張。

這本書在阮悠悠手裡,她並不知道薛淮山所做的一切,便將書冊給了他。

薛淮山坐回了少時的書桌,桌面仍舊擺著那些先賢名家的傳記,和帝王君臣的史書,他拉開抽屜,看到了父親的牌位,也想到了在遇見阮悠悠之前,他的畢生志向是什麼。

他待她日漸冷淡。

歲末寒冬,薛家來了許多客人。

那一夜薛淮山的表妹將阮悠悠推進了湖裡,阮悠悠被救上來以後,陷入了長時間的昏迷,他趕去她的房間,瞧見她的樣子以後,心頭湧上百般滋味,每一種都不好受。

那位表妹本該在來年九月嫁予城東某位青年富商為妻,薛淮山作為北郡薛家嫡系一脈的獨子,漠然將那一紙婚約作廢,把表妹配給了城西一個貧寒酒鬼做妾。

阮悠悠轉醒以後,他的態度較之從前並沒有多少改變,她從未抱怨過他的冷淡,只偶爾央求去見兒子一面。

薛母覺得阮悠悠帶不好孩子,因而將孫子抱到了跟前撫養,然而每次那孩子見過阮悠悠以後,總要哭到背過氣,讓阮悠悠把他帶走。

薛母因此動了一些肝火,便連見一面的機會也不再給阮悠悠。

阮悠悠大抵是不會哭鬧,更不會尖叫撒潑,甚至連一句重話也說不出口,那些加在她身上的事,她即便難受,也只是默聲忍著。

直到薛淮山要去國都建安。

那時,他寫給國君的信箋已經得到了回音。

阮悠悠寫了一封休書,準確來說,應當是刻,她常在竹簡上刻字。

那是一個夏末初秋的傍晚,窗外有細微的蟬鳴,她把竹簡遞到他面前,鄭重道:「君可再娶,與我無關。」

薛淮山握著那竹簡,骨節捏出聲響,緩緩問她,「你想做什麼?」

「想做……什麼?」

阮悠悠聞言側過身,脫下手腕上他送她的玉鐲子,她那樣柔和的性子,默了一會竟是道了一句:「再不相見吧。」

他的心跳停了一瞬,復又低聲問道:「悠悠,你會忘記我麼?」

「不會。」阮悠悠答道:「那些高興的日子……我會一直記著。」

她回了那個家,不過她的父親已經不在了。

薛淮山每月差人給她送衣食補藥,他得空時也會跟著去看她一眼。還好她目盲,她並不知道他來過。

朝堂之上,薛淮山愈加得到國君器重,他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師,國君甚至有意將賢陽公主許配給他。

薛淮山住在建安城南的高門大宅中,每日達.官貴人如流水般上門拜訪他,從前那些對他不屑一顧的貴族名士,如今見了他也多是謙和有禮。

他對賢陽公主並沒有任何感覺,但她能帶給他更穩固的地位,和榮極一生的富貴。

這一年的正月初八,賢陽公主便要嫁給他。

然而正月初四那一日,阮悠悠倒在了國師府東苑的台階前。

「你會努力做一個好父親……」這是她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她輕聲道:「我希望這句話是真的。」

他將她抱起來的時候,她全身已經涼透。

台階前,原本也站了個不曾見過的絕色美人,阮悠悠倒下以後,那姑娘也再尋不到蹤影……

普通人遇到這樣的事,興許會有一些疑惑和害怕,薛淮山已經顧不上害怕,他緊緊抱著阮悠悠,心想她的魂魄大概已經被勾走了。

三日後,國師府的僕從發現,薛淮山溺水而死。

建安城內一片詫然,喜嫁的紅緞尚未撤下,新婚在即的新郎官便遭此厄運。

賢陽公主哭腫了眼睛,一個月以後,國君將她許配給了另一位名門貴家的世子,並且要求史官將薛淮山的名字從嘉南傳記中剔除,那些經由薛淮山提出來的治國之道,被平均分配到了其他官.員名下。

從此建安城內的人,對薛淮山這三個字都有些諱莫如深。

詐死的薛淮山帶著兒子回了北郡。

他從亂葬崗裡尋了一具和自己相像的屍體,喬裝打扮後做成了溺斃的假象,不管國君是否會發現端倪,他終其一生不會再返回建安城,為了躲避風頭,五年內也不能返歸家宅。

薛淮山在北郡的小鎮上落了腳。

這附近的幾個城鎮皆是常年偏冷,鎮上的人習慣用頭巾遮面,只留下兩隻眼睛,如此一來,就能遮擋住薛淮山的臉。

他盤下一間磨坊,買了幾頭驢,每日接送兒子去私塾,晚上再教導他做功課。

磨坊的生意十分好,他白天很忙,並沒有時間想別的事。只在晚上兒子睡著以後,會想到阮悠悠。

他從未夢見過她,他想,許是她不願入他的夢吧。

窗外是北郡冷得泛寒的月色,沉沉永夜裡瞧不見星光,他忽然想到阮悠悠給他休書時說的那句話,她說再不相見。

再不相見。

明明只有四個字,他卻念了很久。

他還想起那個夏末的雨夜,她坐在窗邊彈琴給他聽,曲盡弦顫,她說這首曲子沒有名字,只道是一曲相思綿長。倘若能讓他再選一次,便是用普天之下的七國來換,他也寧願要那間鋪了竹草的柴房。

往事如滾滾東流水,哪裡容得下挽回。

☆、第73章 縛蘅柏

暮色四合,天際晚霞盈落。

廣茫蒼穹中似有一群雪雁飛過,留下溪流擊石般清嚦的啼聲,緩慢迴盪在空靜的山林中。

「昨天我收到瞭解百憂的信鳥。」雪令停下腳步,極輕地笑了一聲,接著同我道:「他說正月初一那一日,君上廣發喜帖,如今王城內外都知道了你們的婚事。」

他頓了頓,續道:「聽說是今年三月十九?想來也定是一個好日子。」

林中起了一陣風,拂過茂盛不畏寒的綠籐蘿,翠色的枝葉婆娑作響,我靜靜地聽著,耳根卻有些發燙。

「至軒冥君和思爾神女應該也會到場,說起來已經很久沒見過他們二位了。」

至軒冥君和思爾冥後是夙恆的父母,幾十年前至軒冥君讓位給夙恆,帶著思爾遊歷三界美景,迄今行蹤不定。

聽了雪令的這句話,我有些忐忑地抬起頭,眸光清澈將他望著,「我也沒見過他們……」

離開嘉南國都之前,我在城中的燒雞鋪裡買了一隻剛出爐的肥燒雞,用油紙包好揣在了懷裡,就算不吃也覺得很滿足。

現下我抱著這只肥燒雞,熱騰騰的香氣撲在臉上,話音頓了半晌,才接著道了一句:「想到三月可能要見他的父母,我、我有一點緊張。」

雪令側過臉瞧著我,似笑非笑:「不用擔心這些。毛球,你要相信自己還是很討喜的。」

天光漸暗,不遠處升起一片深色的雲障,我抬起頭望了一會天,心中忽然有不安的預感。

黑白無常領著阮悠悠的魂魄走在我們身後,拴在手上的守魂鈴一路極輕地響,只要出了這片樹林,就能召喚雲朵直達地府黃泉。

《浮生相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