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雲霧聚散起伏,天際晚霞殘照,週遭的樹影漸漸暗了下來,像是淡成了模糊的煙水色。

我呆站了一小會,又猶豫了一段時間,最終還是抬步走了過去。

在距離這條青蛇三尺開外的地方,我停下了腳步。

夕陽收盡餘光,唯獨留下幾抹晚霞的殘紅,東方天色更暗,山林也變得更加清冷沉靜。

暗光浮現的那一瞬,眼前的青蛇化成了容色姣好的美人。

她穿一身素青色的長裙,烏黑的長髮盤成了隨雲髻,面容蒼白如過漿的宣紙,一雙眸子卻好比曜石般明亮,自始至終牢牢盯在我身上。

「挽挽……」她啞聲道。

我驚得後退了一步,口袋裡的松子和堅果也跟著晃了晃。

我雖然覺得她有些面熟,卻完全想不起來之前在哪裡見過,更加沒想到她竟然會知道我的名字,看她的目光就更詫然。

這位青蛇美人側過臉,氣若游絲般喘息,雪白的皓腕貼在牆頭的磚瓦上,將那朱紅羅瓦襯得愈加醒目。

她說:「是我糊塗了……那時候你還很小,怎麼會記得我呢……」

在她低頭的這一刻,我卻忽然想起來,去年十二月上旬,夙恆帶我去過一趟朝夕樓。

在美人如雲的朝夕樓,有一位跳合歡舞的姑娘,彼時燭火通明,紅綃簾帳飄蕩,她穿一件素色的薄衫,姿態窈窕,步步妖嬈……

我怔怔地將她望著,一字一頓地問:「你是玉奴?」

玉奴恍然睜大了雙眼,兩手攀著牆瓦,支起頭看著我,語氣急促道:「你有印象嗎?你記得我……」

她趕著說話,連喘氣都顧不上,緊巴巴地同我說:「那時你和你爹娘住在松澤樹林,我住在你家旁邊的山巒洞,有一次你娘親養的雲英雞跑到了我的院子裡……」

我眨了眨眼睛,反應了很長時間,才出聲總結道:「原來你的名字是玉奴……那個時候我只知道家旁邊有一條青蛇妖,卻不知道她的名字是什麼。」

言罷,又靜了半晌,不知道要和她說什麼才好。

其實對這條青蛇妖……我沒有多少好印象。

那個時候我年紀小,九條尾巴都搖不起來,娘親經常把我抱在懷裡,晚上也常要帶我睡覺,惹得我爹多少有些怨言。

山巒洞裡的那只青蛇妖,她偶爾會提著竹籃上門拜訪,我並不知道她一般說些什麼,只記得每次她離開以後,我娘親的臉色都不大好,好在我爹會耐心地哄娘親,外加各種發誓以證清白。

沒過多久,爹和娘親便帶著我搬家了。

那個時候不明白的事,長大以後卻有些懂了。

這只青蛇美人見我搭話,更費力地攀上牆垣,吐字輕緩地問道:「挽挽,你的父親……他,他過得……」

我心下一沉,喉嚨變得澀啞。

她的話並沒有問完,後面卻並不難猜,只是這樣的話,讓我既不想回答,也無從回答。

「我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有見過他……」玉奴的聲音轉低,眼神卻變得溫柔,蒼白的唇角都捎上了笑,半張臉掩入素青色的紗袖間,似是無力抬頭,卻固執地問著:「挽挽,你告訴我,他現在過得怎麼樣……」

口袋裡的松子和堅果都沉甸甸的,往常要是有這樣的事,已經足夠我感到開心和滿足。

可是這一次,我難過到不想說話。

「你的父親是九尾狐,你的母親也是九尾狐……天底下好像只剩他們兩隻九尾,然後又有了你。」玉奴輕聲一笑,又道:「我那時好羨慕你們一家,每天都想見到你的父親。」

她將整張臉埋入袖間,掩住蒼白的面色,緩緩道:「他不喜歡我,也總是避著我,我都是知道的。」

蒼穹霞光落幕,彎月初上樹梢,玉奴見我不答話,氣息越發弱了些。

我想,她一定是時日不多了。

雖然不知道玉奴為什麼會去朝夕樓混飯吃,但作為一隻修煉幾千年的蛇妖,她的修為和法力都應該遠遠在我之上,然而華霆山行宮的宮牆外有一道複雜難解的結界,端看玉奴此時的模樣,大概是強闖了結界,落得一身重傷。

我默了一小會,聲音輕不可聞道:「我的父親,他已經去世了。」

我再次後退一步,抬眸看向詫然無措的玉奴,「十幾年前,他剛歷完一場天劫,在身子最虛弱的時候,有一群狼妖闖進了我家……」

「挽挽……不要說這樣的話……」她呼吸急促,聲音微顫道:「你們九尾狐會那麼多種禁術,怎麼會、怎麼會……」

我沒有看腳後的路,無意撞上堅硬的樹樁,口袋裡的手帕掉了出來,包在手帕中的松子和堅果撒了一地。

淚水模糊了眼眶,我有些看不清眼前的東西,卻忽然想起了回去的路,只要沿著這道宮牆往南走,就是這座花園的出口。

我撿起掉地的手帕,落下最後一句話道:「我娘用的最後一種禁術,是和我爹一起……化成飛煙。」

山間雲霧輕薄,月色愈加朦朧。

這一晚我剛回主殿不久,就等來了接我回家的夙恆,我有幾次想告訴他今天在樹林裡遇到了什麼,最終卻都沒有開口。

夜幕遼闊,冥洲王城內燈火初上,冥殿的殿門半敞,落下一地星華月色。

「今天下午我去了華霆山行宮的花園……」我站在夙恆身邊,輕聲開口道:「湖裡的魚生得很標緻,還有一片很大的樹林。嗯,樹林裡還有很多松子和堅果。」

話音頓了片刻,我貼近他懷裡,「還是見到你最高興了。」

夙恆抬手摟上我的腰,抱了我半晌,低聲問了一句:「下午在樹林裡,遇到了什麼?」

涼風吹過窗欞,帶來庭中菩提香氣。

我抬眸將他望著,他摟在我腰間的手一用力,把我抱上了紫檀木桌的桌沿,吻落在我的額頭上,嗓音低沉道:「聽說今天下午,行宮的結界被蛇妖撞破了一角。」

「是,我遇見她了。」我頓了一下,接過話道:「我從前就認識她,只是很久不見所以有些記不清。她問我……」

「嗯?」

尾音拖長,和平常有些不一樣。

我定定將夙恆看著,「問我父親的事。」

他俯身挨近我,再次吻了我的臉頰。

我低下頭,輕聲道:「我爹很早以前就去世了,和我娘一起去世……只有我活了下來。那一天家裡來了很多狼妖,所以我一直很怕狼,也很害怕一個人,更害怕天黑……」

偌大的內殿中,水晶燈盞光輝耀目,光影卻漸漸模糊,我抬手蒙上自己的眼睛,淚水卻從指縫中滑了出來,我努力平復,卻止不住聲音哽咽:「我很想爹和娘……也想過要報仇,可是我連那群狼妖的樣子都記不清,也不知道……」

他的唇貼上了我的唇,舌頭伸進來以後,吞沒了所有尚未出口的話,吻得極深也極纏綿,我雙手攀上他寬闊的肩膀,盡力迎合他吻得更深,有些喘不上來氣,卻還想要更多。

半晌後,夙恆放開了我。

「挽挽。」他摟緊我的腰,挺直的鼻樑抵著我的耳尖,「所有的事,我都可以幫你完成。」

他輕捏我的臉頰,低聲道了一句:「別怕。」

☆、第77章

夜幕暗沉,殿內燈盞微光寥落。

我抱著枕頭翻了個身,將被子往上拽了一下,三更天的夜晚安靜至極,隱約能聽見窗外細微的風聲。

夙恆伸手將我攬入懷中,順便抽掉了被我抱在懷裡的枕頭,他撥過我散亂的長髮,在我的頸後落下一吻,語聲低緩地問:「在想什麼?」

在想爹和娘,還有小時候的那些事。

想到娘親抱著我站在鏡子前,摸著我的腦袋柔聲說,幾千年來她第一次希望時間可以過得快一點,她很想看我化形以後的樣子。

我爹揪了一下我的狐狸耳朵,散漫含笑地搭了個腔:「不急,我們總能看到的。」

《浮生相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