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過很多很有道理的話,可是這句話,他到底說錯了。
人世間的生離死別,在冥界一樣會發生,凡人死後多半還有來生轉世,冥界的精怪妖靈卻很少有輪迴的機會,他們的死常常伴隨著魂飛魄散,比如爹和娘。
我想到那些事會很難過,可是回憶裡的種種往事再讓人難過,它也已經過去了。一日十二個時辰翻過,新的一天又會到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我靜了一陣,裹著被子趴在床上,雙手托著腮幫,十分誠懇地邀請道:「我們說說話好不好……」
夙恆抬手攬過我的肩,微涼的指尖搭在我的肩頭,輕緩摩挲了兩下,「你不在冥洲王城的這些天,養在花園裡的蘿蔔發芽了。」
「這段時間王城下雪了,那些白蘿蔔還能發芽……它們好厲害呀……」我滾進他的懷裡,軟著聲音問道:「那下次可以種木鈴草了嗎?」
我在他懷中撒嬌般地蹭了蹭,接著道:「這樣就可以用木鈴草燉雞湯了,再加上甜甜的姜絲,燉出來的雞湯會非常好喝的。」
他的手掌撫在我的背上,隔著一層薄薄的紗衣,能感到他手上粗糙的繭,「嗯,再種一點燈芯葉。和銀魚一起清蒸,你應該會喜歡。」
「會特別喜歡。」我雙眼一亮,又蹭了他幾下,「如果是你做的,我就更喜歡了,連裝魚的盤子底都會舔乾淨的。」
他低笑一聲,吻了我的臉頰。
我心底有些甜蜜的滿足,歡快道:「等到春天來了以後,也許可以去花園裡蕩鞦韆……」
「鞦韆也搭好了,在連理樹旁邊。」他摟緊了我的腰,低聲續道:「上個月載的那棵連理樹,也生了新枝。」
「那它是不是很快就可以長得又高又壯了……」我牽過他的手腕,與他十指相扣,輕聲應道:「就像院子裡的菩提樹那樣。」
我頓了一下,又道:「樹和籐一直不分開,就像我和你一樣。」
他沒有答話,低頭吻上了我的唇。
我拉開自己的衣領,將夙恆的手牽到我的胸前,引他極大力地揉搓,又伸手去解他的衣襟,我的腦中一片清明,只是覺得被他吻得很熱,熱得像是在身體裡燃出了火。
夙恆反握我的手腕,嗓音沙啞道:「挽挽……」
呼吸變成了喘息,耳根已然紅透,我攥著被子的一角,眸光閃爍看著他,「挽挽在藏書閣七樓看了很多畫冊。新學了一些姿勢,我們試試好不好……」
他的目色極為幽深,像是汪澤的靜海,我一眨不眨地瞧著他,無意識地舔了舔自己的唇瓣,他緩緩撩起我的裙擺,手也撫上我的腿,啞聲答道:「乖,一定餵飽你。」
次日傍晚時分,殿內照進了晚霞的餘光。
夙恆給我蓋好了被子,又低頭親了親我的臉。
我累到沒有說話的力氣,兩條腿酸麻到不像是自己的,抱著鬆軟的枕頭,沉沉睡了過去。
也許是因為太累,這一覺睡得極其踏實,醒來已經是初陽破曉的清晨。我從床上爬起來,將被子團成花卷的形狀,趿上鞋子走出了內殿。
院子裡的菩提樹依舊繁茂,風吹樹葉沙沙輕響,交錯的樹影橫斜在草地上。
遠望晨光清朗,空明的天幕澄澈如碧湖,我從衣服兜裡找出幾塊美玉,打算去偏殿裡看望許久不見的二狗。
尚未走到偏殿的院落,我遠遠瞧見一個風馳電掣的身影,嘴上叼著羊脂白玉的飯盆,頭頂兩隻犄角金光珵亮。
二狗就這樣飛奔著衝向了我。
在離我大概三丈遠的地方,它及時剎住爪子,靠著四爪貼地的滑行,一路溜到我的腳邊。
我和藹又慈祥地摸了摸二狗的腦袋,彎下腰同它說話:「這段時間我去了人界,所以沒來找你玩,你這一個月過得怎麼樣?」
二狗雙眼水霧霧地將我望著,腦袋搭在前爪上,嗚咽兩下就不再出聲,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正思考它是受了怎樣的委屈,就聽到了蹄子踏石磚的蹦躂聲。
白澤神獸叼著半根白蘿蔔,從遠方跑了過來,它的蹄子應該好全了,正如二狗的爪子一樣,踩在青玉石的大道上一路清脆的響。
二狗扭過頭看到了白澤,又立刻將腦袋扭回來,淚眼汪汪將我望著,頭上的犄角色澤黯淡,爪子緊緊捂著自己的飯盆。
我提著裙擺蹲在二狗身邊,捧臉遠望飛快跑過來的白澤,對著二狗問道:「是不是白澤欺負你了?」
二狗低下腦袋,無聲地搖了搖頭。
我感到有些費解,鍥而不捨地追問:「那它佔用了你的飯盆嗎?」
二狗嗚嗚兩聲,趴在了地上。
話音剛落不久,白澤神獸已經跑到我們面前。
我原本以為二狗見了白澤,會默不作聲地躲開或者避讓,卻沒想到此時的二狗叼著飯盆挪了過去,水濛濛的大眼睛映著白澤的倒影,金光珵亮的飯盆擺在了白澤的蹄子邊。
白澤斜叼著一根白蘿蔔,將下巴高高地抬起來,像極了凡間喜歡斜叼煙卷的浪蕩子弟,沒有分神看那飯盆一眼。
我大概明白了二狗的悲傷所在。
記得剛開始的時候,二狗就決定把心愛的飯盆送給白澤,但是白澤一副「你和你的飯盆都好討厭都離我遠點」的樣子,讓它感到自己和飯盆都受到了傷害。
我站了起來,摸了摸白澤毛絨的腦袋。
它踏了兩下蹄子,挨我挨得更近了一些。
天光漸亮,東方的日色更為明朗,宮殿林立的王城內,淺薄的雲霧飄渺無狀,緩慢融進漫天霞光。
想到種在王城花園裡的白蘿蔔,我歡快地領著二狗和白澤走出了冥殿正門,路上和白澤神獸解釋著:「你最喜歡吃的白蘿蔔,已經種在花園裡了,而且還在冬天發了芽……我帶你去看一看……」
白澤聽了似乎很高興,黑亮的大眼睛定定將我看著,蹄子也踏得更響。
在一隻灰羽信鳥飛過的那一瞬,白澤神獸倏然一頓,定了半晌以後,竟是扭頭就往回走。
二狗呆呆地望著白澤的背影,又抬頭看了我一眼,最後叼著飯盆衝了過去,將飯盆妥妥當當擺在地上,攔住了白澤的去路。
那信鳥棲在我腳下,翅膀下落出一封精緻的拜帖。
這是……
師父的信鳥。
我愣了一會,明白了為什麼白澤會突然不高興,又彎腰將那封拜帖撿了起來。
看完以後,我的腦子裡有一瞬的空白,夾在指間的帖子驀地一鬆,整張拜帖又飄飄然落回了地面。
師父在這張拜帖裡說,他邀我去朝容殿作客。並非有什麼重要的事想同我說,只是因為他上次和夙恆對戰時傷了元氣,久病未復原,不知道這副殘體能拖多久,想在大限來臨之前,和我再見一面。
清晨涼風微盛,我呆然立在宮道邊,看那只傳信成功的信鳥撲著翅膀,重新飛上碧藍蒼穹。
日光高照,轉眼接近午時,在王城花園裡看過新發芽的白蘿蔔以後,我領著二狗和白澤往回走。
廣闊的王城花園內,樹林濃密成蔭,琉璃牆上倒映著淡薄的樹影花痕,很是清麗好看,我抬腳繞過牆根時,袖子卻被人驀然扯住。
我下意識地抽出血月劍,剛準備轉過身,手腕又被他牢牢地反握住,那人站在我身側,修長的影子斜映進樹林裡,低頭在我耳邊道:「挽挽的劍法都是我教的,想用這把劍對我做什麼?」
「師、師父……」
師父鬆開我的手腕,血月劍鏗然一響落在了地上。
他抬手布了個結界,把二狗和白澤都擋在一丈開外的地方,琥珀色的雙眸迎著晌午的日光,像是鍍了一層細碎的淺金色。
「我在朝容殿等了你一上午,原來不過一場徒勞。」師父走了一步,俯身離我更近,他的唇色較之以往並沒有什麼不同,也依舊是極俊朗的眉眼,並不像他在拜帖裡形容的那樣,身體虛弱大限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