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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興修朝他抱拳,微微彎腰道:「正是京城楚氏。我家公子楚開容……前幾日造訪安江城,大人若不嫌棄,可與我回一趟客棧,我家公子尚未歇息。」

衙役揮手,猛然抽響馬鞭:「楚公子深夜不眠不休,所為何事?」

許興修腰桿挺直,與他直視:「楚公子宅心仁厚,聽不得街上的哭聲。」

衙役沒再接話。他帶領眾多隨從,策馬而去,許興修遠望他們背影消失的方向,似乎是……通往安江城的城門?

他心中有一個大膽的猜想。

頃刻間,他不寒而慄。

天還沒亮,南城的青苔巷裡,幾位出身草莽的武夫們收拾包袱,打算盡快離開安江城。

武夫們洞察先機,已經預感到大事不妙。而且,他們大多是窮得叮噹響的孤家寡人,早就習慣了風餐露宿,行囊一背,即可上路。

他們緊趕慢趕,奔向出城的路,只見城門緊閉,戒備森嚴。

守衛是一幫提刀的衙役,戴著官帽,穿著玄色長衣。光看他們的氣息吐納、站姿步法,並不算是武林高手。

武夫們仗著高強技藝,勒令衙役開門,放自己出去。而衙役們忠於職守,自然不肯,兩撥人立刻拔刀相向,血濺當場。

陣勢越鬧越大,雙方都像是見了死敵,刀劍碰撞,身如血衣。

少頃,弓箭手立於城樓,齊刷刷放箭。

武夫們無一倖免,屍身橫臥於城門之內,顯得壯烈而淒愴。

*

直到第二天清晨,沈堯方才得知,安江城已經被封了。外人不得入內,百姓不得出城。

衛凌風煮開一壺水,輕描淡寫道:「不能怪官府的人。疫病突發,難以遏制,大夫們查不清病因,藥師們開不出單子。敵在暗處,我們在明處……除了封城,別無他法。」

許興修端起一杯開水泡茶。他似乎很不怕死,笑得暢快:「你們說那知縣是不是一位青天大老爺?他明知自己封城是死路一條,還是派出了衙役和弓箭手。」

「不派不行啊,」沈堯敲響棋盤,「安江城距離涼州那麼近,倘若讓瘟疫蔓延到涼州,給他十個腦袋都不夠砍。所以啊,他跪著是死,不跪也是死,自然要站著等死。」

許興修放下杯子,問他:「小師弟,你可有對策?」

沈堯雙手握拳:「上次在那個狗屁黃仙醫的藥鋪裡,大師兄留下了一張藥方。我不曉得那個狗屁黃仙醫有沒有把藥方扔掉,要是他們沒扔,拿來用了,至少能緩上幾天,死得慢些。」

沈堯生平第一次領教「說曹操,曹操到」,正是在今日。他剛講完這句話,走廊外一陣喧嘩,他依稀聽見黃半夏的聲音。那人吼道:「沈大夫!」

許興修歎氣:「一報還一報。」

黃半夏見不到沈堯,不願放棄,連喊了好幾遍:「沈大夫!」

衛凌風走過去開門。

兩日不見,黃半夏就被磨滅了囂張氣焰。他見到衛凌風,只能低下頭道:「衛大夫……」

衛凌風問他:「你父親今天在藥鋪嗎?」

黃半夏拂開袖擺,正要跪下,沈堯從衛凌風的背後冒出來,氣定神閒道:「行了行了,別守在我們屋門口。你不來找我,我也自然會去找你。全城上下,就屬你家的藥材最多。」

黃半夏心弦一鬆,恭維道:「沈公子氣度寬宏。」

沈堯聳肩:「啊,對了,阿黃,你先叫我幾聲大哥。」

黃半夏神色一僵。

「怎麼?」沈堯給他扣帽子,「做生意的黃家,和一個外鄉人盟誓,還能言而無信不成?」

黃半夏到底年輕。他被沈堯的一句話擊中,艱難地吞嚥口水。他背對著他們走在前面,途徑一條曾經熱鬧繁華而現在蕭瑟冷清的長街,最終,他一共喊了三聲:「大哥!」

「唉?」沈堯笑著應道,「瞧瞧看,從今天起,小爺我多收了個弟弟。」

第15章 天災(三)

這一路上,沈堯樂此不疲。

常常是沈堯喊一聲:「阿黃?」

黃半夏回答一句:「大哥!」

沈堯又問:「我是你的什麼?」

黃半夏恭敬道:「大哥!」

沈堯教導他:「一日大哥,終身大哥。今後,你見到了什麼好藥材,先拿來孝敬大哥,你得到了什麼美酒佳餚,先送來給大哥品嚐。」

黃半夏的目光落在了一旁。

附近一戶人家的院門前貼了紅艷的囍字,周圍卻是冷淡蕭瑟,連一聲公雞打鳴都聽不見。

沈堯見狀,寬慰一句:「我也不會虧待你,將來,你若是想成親了……」

沈堯正準備表態:我可以幫你牽線搭橋,站在一旁的黃半夏已然急怒攻心:「沈堯,你欺人太甚!我尚未娶親成家,你就開始惦記我媳婦了?」

沈堯嚴肅而責備道:「誰惦記你媳婦兒了?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罰你今日默誦三遍《傷寒雜病論》。」

黃半夏出門之前,他的父親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一定要把沈堯一行人帶回藥鋪。

黃半夏遵循父親的命令,不敢再與沈堯爭執。

沈堯與他勾肩搭背:「不是我吹牛,天仙模樣的姑娘,我都見過兩三回了,心裡頭沒有一點動靜。我早就跳出了紅塵,看透了無聊的色相。」

黃半夏不信:「當真?」

沈堯點頭:「那當然是真,不信你問我師兄。」

黃半夏好奇地詢問:「天仙姑娘……長什麼樣呢?」

聽見這一番對話,許興修回過頭審視沈堯。他心道:沈堯這個小兔崽子,八成是想起了魔教教主雲棠。

沈堯卻笑道:「別提江湖上那些美人了,倘若不能解決瘟疫,我們都得死在安江城。終此一生,踏不出城門。」

他雙手負後,淡淡地說:「可惜了,我還沒去過大名鼎鼎的涼州。聽說涼州的米粉是第一絕,酒釀是第二絕,秦淮樓的美人是第三絕……」

黃半夏忽然接話:「涼州的第四絕,是劍仙。」

沈堯側過臉,瞥他一眼:「安江城離涼州那麼近,你可曾去過?」

黃半夏略微仰頭,似在思索:「七歲時,我曾跟隨父親,去過一次涼州。那日,段家正在甄選一批習武的苗子……就是那個出過劍仙的段家!」

沈堯噗嗤一樂:「江湖中人,誰不曉得涼州段家?我雖然是外鄉人,可也不是村野莽漢。」

涼州乃是朝廷重地,自古富麗繁華,使人流連忘返。待到天黑以後,大街小巷常有遊人並行,當街燈火明亮如星盞。

沈堯的師父年輕時,曾在涼州遊歷一年,親筆寫下一句詩:「畫樓湖畔春酒暖,細草微風岸花紅。」

師父很少作詩。但他傾倒於涼州的亭台樓閣,煙柳畫橋。

不過在江湖俠士的面前提起涼州,多半就會聽聞「涼州段家」的名號。

傳說三十多年前,段家有一位少年劍仙,驚才絕艷。他手中無劍,心中有劍,擅長一招「踏雪無痕」,能殺人於無形之中。

沈堯提出新的見解:「有沒有誰不想活了,就去段家找劍仙!死得快,沒痛苦,不遭罪。」

黃半夏勸誡他:「大哥,你是一個大夫,遇上這種人,你要勸他惜命。」

「我不會勸,」沈堯懶散道,「該活的人都能活,該死的人,早晚要死。」

他從口袋裡掏出匕首,放到了袖中,再一次看向黃半夏,話中有話道:「就比如,那天我們在你家藥鋪……談到了瘟疫,你是如何作答的,還記得嗎?你說,我們這幫外鄉人妖言惑眾,有多遠滾多遠。」

他停步,靜立於藥鋪門前:「你說啊,要是那會兒,你相信我們,這城中能不能少死幾個人?」

黃半夏隱忍片刻,踏上台階:「你們不是京城楚家的人嗎?」

台階略高,石頭被打磨得很光滑。黃半夏抬起另一隻腳,鞋底碾了碾地面:「京城楚家的威名如雷貫耳,你們怎麼不去求楚公子,或者找楚公子出面辦事?」

站在他前方的許興修回答:「被你猜中了,我真去找過楚開容。」

許興修為人隨和,安然沉穩,單從言行舉止上看,他比沈堯可靠不少。許興修的話,黃半夏信了九分,便又急切地問:「楚公子可有什麼需要?」

許興修笑道:「楚公子閉門不見客。」

沈堯繼續糾正道:「講句實在話,我們都不是楚家的人。不過楚家上上下下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這三位師兄弟……也沒臉回老家了。」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