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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棠神色凜冽:「我想看他是不是傷到了骨頭。」

沈堯疑惑:「你還會摸骨驗傷?」

雲棠緩慢落座:「久病成醫,我自然懂一些。」

程雪落早已平復,脈象和氣息都十分冷靜。沈堯低著頭為他包紮,嘴上叮囑道:「我給你留兩瓶藥,早晚服用,五日見好。這幾天,你要忌酒,忌辛辣……」

他忽然抬頭,對上程雪落的視線:「還有,最好不要打架了。你傷勢不輕,應當靜養。」

程雪落還沒開口,雲棠就下令道:「明日一早,你和蕭淮山先回總壇。」

程雪落沒應聲。雲棠觀察他的神情,笑問:「你不願意嗎?」

程雪落的語氣一如平常,像是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段家作為武林名門,被你半日抄底……」

雲棠把玩著一盞燭台,搓揉紅燭的芯蕊,火光在她的指間迸濺,霎時耀亮四方:「那又如何?我得罪的人還少嗎?」

程雪落瞥見沈堯,欲言又止。

雲棠倒是不以為然。她明明可以內功傳音,卻偏要貼在程雪落的耳邊,附耳對他說:「那時候,大好機會擺在眼前,你為什麼不殺了段無痕?」

沈堯搞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他收拾著藥瓶和白紗,背起藥箱,離開了內室。出門之後,他剛好撞見了兩位扶華教的大夫,順口探討一番藥理,三人的意見各不相同。

某位大夫堅持使用十全大補丸。他說:澹台徹心悸氣短,肝血匱竭,脾不攝陰,病體久衰,乃是大限將至之兆。只有十全大補丸,才能救他一命。

沈堯就差罵一句:庸醫!

他疾言厲色地反駁:「你們究竟讀沒讀過醫書?澹台徹被關押幾年,陰亢陽虛,大虧大損,飯都沒吃飽一頓,你還要給他用十全大補丸,你是不是嫌他死得慢?」

那大夫面如白蠟,惱羞成怒道:「你是哪裡來的狂妄小兒!老夫行醫二十載,通達醫經藥理,怎會錯斷病症!」

另外一個大夫被他說服,微微頷首道:「那便是了。我們取來十全大補丸,一日三服,藥到病除。」

沈堯衣袖一揮,攔住他們的去路:「你們給人治病,就這麼草率?」

他面前的大夫說:「不是我們草率,是澹台徹拖不了太久。他的後背都是鞭痕,瘦骨嶙峋,新傷復舊傷,還沾著蜂蜜,吸引螞蟻來啃噬。」

沈堯聞言大駭,心跳漏了一拍:「誰給他滴了蜂蜜?」

「還能有誰?」大夫怒喝道,「不就是那幫段家人!」

另一個大夫撫著鬍鬚:「或許是段家少主吧。他叫什麼來著?段無痕。」

沈堯卻道:「不會的,段無痕不會做這種事。」

兩位大夫一聽這話,輕嗤道:「所謂名門正派,就是一群披著羊皮的餓狼。」

沈堯推開他們,跑向澹台徹所在的房間。那兩位大夫沒有跟上他,靜立原地,遙望他的背影。

與此同時,雲棠也倚在窗前,感歎道:「沈堯年輕氣盛,最適合激將法。」

程雪落明知故問:「你給他下套?」

雲棠推開一扇窗,望著雨勢漸急的後院,輕飄飄地說:「我帶來的藥師,確實不及沈堯醫術高明。與其讓他們勉力一試,倒不如讓他們裝瘋賣傻,迫使沈堯入局。」

程雪落聲線冷淡:「教主為了澹台徹,當真殫精竭慮。」

他緩緩轉過頭,只見燭火昏黃,滴蠟成花。

*

沈堯健步如飛,像一頭初生的牛犢,衝進了澹台徹的臥房。

澹台徹衣衫不整,虛弱蒼白不似活人。就算這樣,他還要站在桌邊,扶著一面牆,不知道是在搞什麼鬼。

沈堯話不多說,一舉撕開他的外衣,果真見到了猙獰可怖的後背。

沈堯慌張道:「你……你怎麼活下來的?」

澹台徹的雙眼暫且失明。沈堯的髮帶蒙住了他的眼睛,更顯得他下頜瘦削,鼻樑高挺。他的手掌粗糲乾枯,來回撫摸著桌面,不斷重複道:「這是桌子。」而後,他又攥緊一杯熱茶:「這是杯子。」

沈堯心道:完了,這人已經瘋了。

澹台徹半是含恨,半是含笑道:「屠村的人,不是我。你信嗎?」

沈堯敷衍道:「我信我信。你快把衣裳脫了……我來看看你傷勢如何。」話中一頓,沈堯又試探地問:「那個,澹台兄,你認不認識段無痕?」

「認識,」澹台徹脊骨挺立,如一棵猝枯的老松,「我武功盡廢,便是拜他所賜。」

第31章 問心

在江湖上,廢人武功,猶如殺人父母。

澹台徹少年成名,驚才絕艷,今日淪落到手無縛雞之力的下場,他對段無痕的恨意,那是可想而知了。

沈堯梳理了一下前因後果:澹台徹自稱沒有屠村。但他被武林宗師抓獲,關押在段家地牢,這幾年來受盡侮辱和虐待,倘若他真是清白無辜的,那他得有多倒霉啊?

沈堯感到頭疼。他打開藥箱,取出丹醫派的幾瓶藥,猶豫片刻後,還是遞給了澹台徹:「這是我師父和師兄做的通絡撥雲散,益氣化瘀,祛腐生新,平肝解郁。」

言罷,他摸上澹台徹的手腕,只覺這人骨頭堅硬,瘦得厲害。

「你只能吃些流食,」沈堯囑咐道,「待會兒,我和雲棠說一聲。」

澹台徹氣衰力竭,跌坐在了木椅上。他的膚色極度蒼白,像是冰凍的羊脂玉,再加上雙眼被蒙住,更顯出十足的病態。

他說:「茶,我想喝茶。」

沈堯端起杯子,伸到他的嘴邊。可是他輕輕推開沈堯的手,從容道:「這都是什麼玩意兒。我只要清明谷雨的西湖龍井,姑蘇的錫壺,湘妃竹的茶灶……」

沈堯瞠目結舌:「看不出來,你還挺講究的啊。」

他鋪開一張宣紙,提起毛筆:「澹台徹,你還想要什麼?你跟我一次講完,我再轉告雲棠。你們教主很有錢的,這點東西,對她就是小意思。」

他記下「清明谷雨,西湖龍井」幾個字,又忽然說:「對了,你不能喝酒。」

澹台徹自嘲般笑了起來。笑到一半,他彎腰扶桌,猛烈地咳嗽,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一個洞。

沈堯眼疾手快,扶起他的肩骨,捏著銀針,扎入幾處穴位。

澹台徹氣管疏通,停止咳嗽。

沈堯又倒出一顆藥丸,讓澹台徹含在嘴中,並囑咐道:除非藥丸融化,否則,你不能開口講話。

澹台徹聞言,點了一下頭。

沈堯原本還擔心澹台徹突然狂性大發,六親不認,沒想到澹台徹文文弱弱的,十分配合。除了有些挑剔和富貴病,其他方面都算是正常人。

只是接下來,沈堯讓他脫掉褲子,檢驗四肢,他死也不肯。他右手握緊了桌沿,青筋暴起,五指瘦長如白骨,須臾,竟是將木桌的一角揉得粉碎。

沈堯見狀,嚇了一大跳。

這這這他娘的也叫「被廢了武功」?

沈堯腳底抹油,跑出房間,一頭撞在程雪落堅實的胸膛上。

沈堯就像撞到了石頭,腦袋更疼了。

他憤怒地喊道;「日他娘的!你們一個個都不跟老子講真話。諱疾忌醫!知不知道這四個字怎麼寫?」

程雪落並不明白,沈堯為什麼如此生氣。

倒是澹台徹反應過來,辯解道:「我被挑斷手筋腳筋之後,自知此生是一個廢人,再無習武的可能。每日在牢籠中,默誦各門各派的心法……」

講到此處,他驀然一頓,失笑道:「小兄弟,你若不嫌棄,我可以教你幾招自保的功夫。哪怕你毫無內力,亦能行走江湖。」

澹台徹的一席話,情真意切,娓娓動聽,卻沒有打動沈堯。

沈堯雙手揣袖,躲在程雪落的背後,小聲嘀咕:「左護法,程大俠,實不相瞞,我對你的印象那是一等一的好。我覺得你這個人,知善惡,明生死,英武非凡,瀟灑俊逸……」

程雪落打斷道:「有話直說。」

沈堯雙手抱拳,懇請道:「你就站在這兒,做一個門神。澹台徹剛出地牢,情緒易激動,我我我離他太近,心裡就沒底,怕被他當做桌子,揉得稀巴爛。」

窗外傳來一陣淅淅瀝瀝的雨聲。整間屋子黯淡而昏聵,密不透風。程雪落右手握劍,坐到了澹台徹的身邊,似乎要近距離保護沈堯。

澹台徹坐姿不變,與他閒聊:「雲棠這幾年過得如何?」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