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瑤身上披了一件外衣,是錦瑟夫人方才吩咐侍女拿過來的,現下的景瑤卻扯開這件乾淨暖和的外衣,露出雨水淋濕的碧青衣裙。
景瑤走到凌澤面前,手上拿著蓋有紅印的一紙書信,她的指甲都是不見粉的慘白色,手指顫的厲害。
凌澤上神終於注意到她空空的右臂袖管。
景瑤杏眸含淚,站在他面前咬緊了下唇,渾身輕顫像只無家可歸的小鹿,「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了.....」
她用左手攤開那張紙,竟是草擬好了的休書。
「我已經在下面蓋了手印,我的右手斷了現在不會寫字.....我簽不了自己的名字....」她一邊哭一邊抽噎著說話,鼻音濃重,話音顫抖,再不是從前梨花帶雨的憐然嬌柔。
錦瑟夫人見狀,將發愣的小兒子抱在懷裡,悄然無聲走去了偏廳,隨行的侍女們互使眼色,抬腳緊步跟上。
於是正廳裡,便只剩下了景瑤和凌澤兩個。
景瑤提著下身的裙擺,後退一步跌倒在了地上,被雨水浸潤整夜的鬢髮有幾縷貼在她的額頭上,看上去狼狽又淒涼。
「你的手臂....」
凌澤的話還沒說完,景瑤已經趕忙著開口打斷。
她跪在他腳邊,仰起未施脂粉的素淨小臉,長睫沾著不知是淚是雨的水滴,前胸似是因緊張而劇烈起伏,「是我自己的緣故.....那日我自作自受,被窮奇咬斷了右手臂.....」
「對不起.....對不起......」景瑤帶著濃烈的哭腔不斷重複著對不起,彷彿是帶著刻入骨髓的歉意。
她說著說著,就捂著胸口開始咳嗽,左手捂著蒼白的櫻桃小嘴,濃稠的血液自指縫間流落而出。
那紙休書,飄零著落到了青石地面。
晶瑩的水滴從景瑤的額頭淌下,濺在那紙休書上,暈開了黑墨書寫的字跡。
景瑤撿起休書,血和水點點交織在一起,她的聲音輕的彷彿只是個易碎的幻影:「我應該把它放在乾坤袋裡,不應該這麼早拿出來的.....」
她宛若夢囈般喃喃自語道:「髒掉了又爛掉了.....怎麼補得回來....」
「扔了吧。」
景瑤聽到凌澤的話,誠惶誠恐地抬頭,唇畔猶然沾著血,「求你原諒我....我這就回榮澤雲海補一張新的.....」
她不等他回答,踉蹌著爬起身,卻是腳步虛軟,暈倒在了地上。
凌澤上神叫了幾聲景瑤,她並沒有半點反應。
他在她身畔靜立一刻鐘,終是彎腰將她打橫抱起。
這日恰逢沉楓仙醫為川壁雲君看診,沉楓從雲君院落出來以後,轉道去了錦瑟夫人的錦瑟園,正巧與橫抱景瑤的凌澤上神打了個照面。
沉楓仙醫看到凌澤懷中的景瑤,眉頭緊皺攔下凌澤的腳步:「快找個臥房將她放下。」
錦緞軟墊,煙羅床帳,沉楓仙醫搭過景瑤的脈相後,喟然歎氣,臉色沉重。
他轉身兀自收拾著醫箱,竟是連一副藥方也不開了。
凌澤低聲問道:「如何?」
「怎麼說呢,」沉楓仙醫回答:「已經用不到如何這兩個字了。」
沉楓仙醫抖了抖青衣袖擺上沾著的水滴,蓋上藥箱繼續說道:「景瑤天女天生體寒,與焱火化成的窮奇神獸天生相剋。」
「景瑤天女因為體寒不易懷胎,也因為體寒,在被窮奇傷過以後,損傷了仙骨仙根。」
凌澤上神面色無變,卻是看著沉楓追問道:「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沉楓仙醫背上藥箱,一副我要走的樣子,「意思就是景瑤天女因為被窮奇傷了,所以命不久矣活不過三個月了。」
他停下腳步,拍了拍凌澤的肩膀:「不管她曾經如何對不起你,好歹是個將死的姑娘,你姑且念著三百年的情分.....」
「善待她幾日吧。」
第74章 鬱俱玄陰
夕陽掛梢頭,餘暉黃昏後。
琉璃華瓦的樓台上,站著一位亭亭玉立的溫雅美人,這位美人眸如漆點,眉若彎月,眼波含情,五官素麗。然她右臂的袖管,卻是讓人心驚的空蕩蕩一片。
傍晚涼風徐徐吹來,景瑤左手扶著欄杆,側過臉輕聲咳嗽。
落日夕照,晚霞流光越發凸顯她的弱骨纖形,薄霧繚繞,雲水朦朧愈加襯出她楚楚不勝衣。
凌澤上神緩步走到了景瑤身後,他的手裡拿了一件披風,因是錦緞紫貂皮的名貴料子,整件披風看起來格外豐實厚重。
凌澤默默將這件厚重的披風搭在了景瑤的肩上。
景瑤微微一笑伸手攬上披風,煙水紫綠的蓮青色衣袖間,皆是悉心熏染的舒漠桂香,舉手投足都溢出令人心馳神往的幽幽甜淡香氛。
她轉過臉似是要同凌澤說話,然而目露柔情眼波凝睇,最終逸出櫻桃小口的,卻只有連連止不住的沉悶咳嗽。
「我這幾日總是手腳虛軟,便是連信鳥也放不出去.....」景瑤單手攥緊了披風,低下頭小聲道。
她的言辭中有著哀愁綿絕的悲慼,眼中儘是一片模糊不清的淚光,瓊樓高高在上涼風澈澈習習,她非常自然地側身依偎進凌澤懷裡。
凌澤上神愣了一瞬,終究沒有移開。
「你好久沒有叫過我阿瑤了.....」
景瑤的聲音輕輕細細,像是暮春晚景的零落柳絮,柔柔的餘音緩緩浮在半空,彷彿下一瞬就能飄蕩著湮沒在來往的淺風裡。
「再叫一聲阿瑤給我聽.....好不好.....」
景瑤的手搭上了凌澤的胸口,分外柔弱地輕微磨蹭著,這個動作她從前最是喜歡做,帶著不言而喻的迷情暗示。
凌澤側目看向遠處的碧波清池,池邊垂畔楊柳迎風舒展新葉,晚霞暮影倒映於泛著碧青漣漪的涼澈水面,他沉吟許久,實在叫不出來。
凌澤上神最終只是淺淺淡淡地低聲道:「你既然手腳虛軟,便早點回房間休息。」
他剛一說完,就再不多留地轉身離開,黑色衣角翩然若舉,須臾便涼透了景瑤的心。
她冷眼看著凌澤離去,他行步所向,乃是後院的花朝園。
後院百花爭艷奼紫嫣紅的花朝園裡,住著凌澤上神的六房美妾,其中最受寵的那位,已經懷有身孕足足一月有餘。
凌澤上神的這名愛妾乃是由門客所獻,她不僅身姿嫵媚婀娜,五官秀麗精緻,走起路來婷婷裊裊流轉佳韻,還長了一雙深褐瞳色的漂亮眼睛。
只要她竹簪荊釵挽髮,洗淨粉黛鉛華,再穿上毫無裝飾的素布長裙,遠遠看上去,倒是與三百年前的了了真有幾分相似。
於是凌澤上神送了她很多衣服首飾,只是他送她的每一條衣裙都是用不染色的素紗織成,每一支髮釵都是由原川黃玉仿照樹枝雕刻而生。
原本是極為名貴的奢華用料,做出來的東西卻相當的純樸簡單。
而那位美妾因為深深戀慕凌澤上神,所以喜歡他送的所有物品,雖然並不明白他的心意,對他的過去也一無所知。
不過在景瑤看來,凌澤上神的心思簡直昭然若揭。
因為得不到真正想要的,所以尋來個頂好的替代品,即便是當作正主那樣寵著,還是希望這個替代品,能從裡到外都更像些。
他就這麼喜歡她。
景瑤背靠樓台樑柱,緩慢地抬袖掩面,她面無表情,喃喃自語道:「這都是你逼我的.....你既然這樣待我,就別怪我對你做什麼.....」
她再次伸手搭上鑲嵌孔雀彩翎的雕花扶欄,鮮紅的血在青玉欄杆上倏忽濺開,襯得那冰涼的青玉更青,滾燙的紅血更紅。
她將尖銳的指甲狠狠戳進了自己的手心,卻並不覺得有絲毫的痛楚,心底只有火山噴湧般暴漲的憤恨,將她的身體毫無縫隙地整個填滿。
騰騰黑霧染上景瑤身邊的綿白色薄雲,彷彿有無數個黑影從她體內中剝離而出,幻化成若干沒有形體的黝黑鬼魂,空洞的眼睛瞪大如銅鈴。
「走吧,跟我去川壁雲君的書房。」景瑤語調柔和地輕輕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