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來KTV工作,雖然沒干幾天,但海雅還是自覺學了不少東西。

    忙碌而充實的生活永遠讓人充滿希望,可是眼下,她又一次不得不丟掉這個希望。

    海雅下樓找了個角落給楊小瑩打電話,委婉地提出不想繼續做下去了,楊小瑩倒沒什麼意見,只說:「有事就算了,等我回去再替你看看有沒有家教之類的工作。」

    明明是人家熱心幫忙,最後卻變成這種結果,海雅內疚得不知怎麼辦才好,加上老張知道後臉色變得很難看,她更加感到尷尬與無所適從。說真的,自己做了幾天就走,而且是在年前最忙的時候離開,人家會給什麼好臉色才怪。

    海雅無力解釋其中複雜的內因,也不想解釋,至少最後一天她得好好做到打烊,現在能做的也只有這個。

    譚書林回去後沒一會兒就走了,好像還在生悶氣,一個人背著手走在最前,後面那漂亮姑娘一個勁拽他袖子,他也不理。

    海雅遠遠避開他,她為自己不得不選擇低聲下氣哀求他而憤怒,憤怒後,卻只剩無力。

    她跟譚書林不知不覺就鬧到這種地步,他簡直把她當死敵來看,一見面就想著法子叫她難受。她現在已經不再像高中那會兒,對他的敵意感到莫名和委屈,因為她多少已經能夠理解其中的真實。

    譚書林這個人,自尊心非常強,強到近乎自大,加上沈阿姨寵他,自小事事如意,所以特別接受不了被別人逼迫。

    記得那個時候他們高中同校不同班,海雅成績好,他成績中游,沈阿姨為了表示對她的好感,時常反過來苛責譚書林,教育他:要多和海雅學學,你看她就從來不讓別人操心。

    爸爸媽媽很少拿她和別人比,通常都是誇她漂亮,懂事,成績好,所以海雅那個時候不能懂得,一個還未成熟的孩子在遭到親人對自己的否定,和對別人的肯定時,會呈現攻擊狀態,無關男女。

    高中時候的譚書林活生生被沈阿姨折騰成了刺蝟,那股憤懣無處發洩,只有折騰給海雅,對她幾乎沒好臉色,她每天放學找他一起回家,他就避開,有時候遇見了,態度也冷冷的。

    十六歲的海雅不懂這些,她每天只琢磨為什麼譚書林不喜歡自己,她長得不醜,追求的人海了去,每天放學都有人蹲校門口等她,譚書林自己身邊也是漂亮女孩一個接一個換,可他怎麼就不肯找她呢?

    及至後來,海雅從爸媽的談話中知道自家有跟譚家攀親家的意圖,沈阿姨因為喜歡海雅,似乎也默許,她高興得好像白癡一樣跑去找譚書林表白,譚書林的怒氣值就在那個時候到達了頂點,從此沒下來過。

    過了很久她才明白,原來譚書林根本不相信她的喜歡,無論她怎麼做,都是錯。在他眼裡,自己就是為了錢接近他,加上沈阿姨或軟或硬的逼迫,他那種刺蝟性的攻擊狀態也越擺越厲害,已經快變成盲目打倒了。

    是的,整件事情從本質上來說,他並沒什麼錯,她也沒什麼錯,十九歲的祝海雅已經可以理解。她只不過是被折磨夠了,再怎麼純真的單戀也禁不住一次次被羞辱。

    譚書林是個固執而且自大的人,喜歡的時候,覺得都是無傷大雅的小缺點,一旦被這種性格刺傷變得清醒,才明白這些缺點多麼可怕,而且他似乎越來越知道她的軟肋在什麼地方,她只有一避再避。

    她可以預見兩人最後的結局,要麼譚書林抗爭到底獲得勝利,祝家死活跟他沒關係;要麼他最終屈服,兩人最後成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妻,祝家繼續仰仗譚家。

    這兩種結局都令她絕望,她只有不去想,盡力維持目前微妙的平衡,他要怎麼鬧,都是他自己的事,她選擇敬而遠之,這樣的日子能過一天,就暫且過一天。

    凌晨三點半,KTV打烊,同事們似乎都已經知道海雅不打算再幹的事情,有人開玩笑:「海雅,以後要有同學朋友聚會,記得來捧場啊!」

    老張臉色很不好看,什麼也沒說逕自走了,海雅唯有諾諾地笑,這事是她處理得不好,怪不得別人。

    凌晨三點半的大街更加孤冷,一輛車也沒有,全世界都靜悄悄的,只有她的雪地靴踩在雪裡,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一回生二回熟,海雅熟練地拐過十字路口,剛轉彎,就見對面不遠處的路燈下,蘇煒與他的摩托車靜靜矗立。今夜沒有下雪,朦朦朧朧的燈光和月光籠罩著他,又是一張光影上佳的相片。

    他……呃,他又在這裡等人啊?

    海雅疲憊地把衣領豎起來,尋個暗地加快腳步,試圖不知不覺走過去。

    車旁的男人忽然動了,將香煙丟在腳下輕輕一踩。

    「上車,我送你。」

    他開口,聲音裡有一種奇異的冷靜,與昨夜全無區別。

    海雅埋頭使勁趕路,這次指不定又要從陰影裡跳出某位路人甲,她決定裝作沒聽見。

    「祝海雅。」蘇煒用一種緩慢的速度念她的名字,「我在等你。」

    周圍突然變得好安靜好安靜。

    「……」海雅迷惘地看著他。

    「……」蘇煒默默無語地看著她。

    路邊松樹上的積雪撲一聲彈落,海雅如夢初醒,懷疑地前後左右看看,他剛才叫的是「祝海雅」吧?該不會是在叫什麼和她很像的名字?比如朱海洋什麼的……

    「你……是和我說話?」海雅覺得自己有必要確定一下。

    蘇煒只說:「很晚了,過來,我送你。」

    她那顆昨夜被傷害得無所適從的心臟終於穩穩落下,這種時候好像應該得意地暗笑兩聲:看吧,果然還是這麼回事。被人追求才是她經常遇到的事,昨夜那種烏龍實在不該發生。

    可是她又沒心情笑,他出現得時機太巧,她對自我的厭惡已經到了一定程度。譚書林不放棄一切機會羞辱她,爸爸媽媽用恩情逼迫她,她試圖找一條歷練的路,卻又被迫變成牆頭草,到最後所有人都不高興。

    好累,累得想放棄一切,有一種隱藏的危險的情緒在暗處漸漸滋生,無法扼制,她似乎也不想扼制了。

    「……嗯,麻煩你了。」

    海雅聽見自己清晰的說。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重型摩托車在空曠的馬路上風馳電掣,她被迫與身前那個近乎陌生的男人貼很近,他身上淡淡的煙味順著頭盔的縫隙飄進來,令人有一種醉酒般的迷濛。

    暈黃而連成一線的路燈,黑白的殘雪,被熱氣模糊的頭盔——真像一場夢,暈暈沉沉。

    重型摩托車像一匹兇猛強勁的野獸,在身下咆哮著,狂奔著,把她帶離那個噩夢般的現實,愈快愈好,景色越模糊越好,一切越陌生越好。身前的男人和她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這種認知讓她從恐懼裡剝離出一絲興奮來。

    凌晨四點差五分,摩托車停在海雅家樓下。

    海雅艱難地從車上跨下來,理理被風吹亂的頭髮,微笑著向他道謝:「謝謝你送我回來。」

    蘇煒朝她伸出一隻手:「手機給我一下。」

    海雅疑惑地遞過去,看著他飛快按下一組數字,很快他懷裡的手機開始震動,沒設任何音樂鈴聲,是最簡單的「嘟嘟嘟」。

    「我的號碼。」他把手機還她,頁面正停留在通訊錄那一欄,蘇煒兩個字赫然在列,是他新建的。

    「明天下午有沒有空?」蘇煒問得直截了當。

    海雅腦海裡突然浮現出老張的告誡:他再年輕,再好看,也不是個好東西,一個混混頭子,你看看就算,別陷進去。

    這些不用他說,她比誰都清楚。可是自己也不知怎麼回事,說出口的話卻是:「嗯,不用上班了,有空。」

    他並沒問怎麼不上班了,只點點頭:「五點我來接你。」

    海雅靜靜聽著摩托車的轟鳴聲消失在遠方,聲音像是從夢裡傳來的,那麼不真切。

    你在做什麼?她問自己。

    是籍著他的追求,來減輕自我厭惡?還是單純的疲憊了,只想找個陌生聽眾?

    可她又不願去想那麼清楚,搭電梯上樓回家,開始一個深雪桔色的夢,這樣就好。

    作者有話要說:我對近來晉江的抽風已經無語了。看不到留言,或者讀者根本留不了言,要麼是打開文章界面給我顯示「未上傳任何文字」。聽說是被攻擊了?喵的,詛咒該死的黑客,一輩子吃飯都沒鹽!

    七章

    海雅記得自己有一段時間很喜歡照鏡子,大概是在喜歡譚書林之後,整天琢磨到底怎麼表情最漂亮,什麼姿勢最合適。譚書林跟她鬧翻之後,她就很少再這麼臭美。

    現在,對著鏡子裡映出的人影,她有點恍惚,覺得好像很久沒有這樣仔細看過自己了。

    小學的時候,有很多同學懷疑她是混血,或者有新疆人的血統。因為她皮膚比常人要白很多,鼻樑高,眼眶微凹,連頭髮顏色也很淡,在太陽底下看起來尤其明顯。後來進入發育期,輪廓長開,才沒有人再問她是不是新疆人。

    她跟譚書林喜歡的女孩類型完全不同,他喜歡純東方的,清純黑髮嬌小,她卻身材高挑,深深的雙眼皮,漂亮是漂亮,卻有股清冷的味道,不是那種容易親近的外貌。

    海雅用梳子將額發撥到一旁,快到後腰的長髮絲絲縷縷掛在肩上,有著不是很明顯的波浪弧度,媽媽不喜歡她把頭發放下來,覺得小小年紀看上去太成熟太嫵媚了,所以平時她都扎馬尾。

    不知為什麼,今天她很想挑戰一下曾經束縛自己的尺度,放下長髮,換上高跟長筒靴,象牙白風衣裡穿的是大人們都不喜歡的短裙。打量鏡子裡煥然一新的自己,海雅感到阿Q似的勝利快感。

    五點整,蘇煒的電話來了,海雅挎上包,最後看一眼鏡子,裡面的女孩臉上還寫著一種叫「猶豫」的表情,她假裝沒看到,關門下樓。

    蘇煒倚在黑色摩托車旁,今天沒戴他的棒球帽,左耳的銀飾也拿下來了,看上去就像個清清爽爽的大學生,真不敢想像這樣的人會是混混頭子。

    他拿著手機,面無表情地望著前方,時不時低聲說點什麼,或許只有臉上偶爾掠過的一絲深沉才讓人知道他絕不是單純的學生。

    海雅慢慢朝他走過去,像是發覺了她,他回頭,明顯愣了一瞬,隨即勾出一抹笑,沖淡了方才略顯凌厲的表情。

    過來。

    他朝她伸出手,雖然沒有說話,但她已經知道意思。

    海雅一直走到他身旁,就見他飛快掛了電話,按下關機鍵。

    「你有事要忙?」她問。

    蘇煒搖頭,抬手在她肩頭輕攬一下,又低頭看看她的裙子,第二次笑了:「今天我會小心駕駛。」

    海雅不好意思地跟著笑,居然一時忘了他騎的摩托車,短裙確實不怎麼雅觀。她斜著坐上後座,蘇煒解下寬厚的羊毛圍巾,彎腰蓋在她膝蓋上,其實她裙子裡穿的是很厚的打底褲,不怕走光,她知道他是怕摩托車開起來冷風亂竄,她會冷。

    「謝謝。」海雅低聲道謝。

    蘇煒表情變得很柔和:「告訴我,你喜歡吃什麼?」

    海雅腦子裡空空的,什麼也想不出來,半天只憋出兩個字:「……隨便。」

    雖然從小到大追求者不斷,但貨真價實的約會她還是頭一次,這方面她完全是個菜鳥。

    原本她的構思是用自然的態度跟蘇煒說:謝謝你幫了我兩次忙,今天我來請客。然後帶他去狠嘬一頓美食,最後再用非常自然非常平淡的語氣告訴他:蘇煒,謝謝你今天陪我出來,我很開心,我們很適合做朋友——這樣又合理又委婉地放縱一下自己,順便拒絕他的追求。

    可是事到臨頭她才發覺自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腦子已經有點暈了,彷彿又回到昨夜那個恍如夢境的狀態。

    ……算了,待會兒再找機會說吧。海雅安慰自己。

    重型摩托車再一次呼嘯,這次卻行得格外溫柔,冰涼的風軟軟地扑打在臉上,海雅抓緊蘇煒的衣服,滿腦子只是想黑道人士一般去哪裡吃飯?豪華奢侈的五星級飯店?親民自由的路邊小攤?烏煙瘴氣的地下迪吧?

    直到蘇煒把她帶進一家不大不小,很整潔也很溫馨的餐廳時,海雅已經對自己貧瘠的想像力無力了。

    「這家的杭州菜很地道。」蘇煒領她進了一個雙人包間,將菜單遞給她,「你應當喜歡南方菜吧?」

    海雅很驚訝:「你怎麼知道?」

    他笑了笑:「聽口音,你是南方人。」

    她還以為自己的普通話很標準呢。

    海雅點了兩個菜,又把菜單還給他。蘇煒似乎是常來這家餐廳,對菜單很熟悉,很快又點了幾道菜,侍者問:「先生要酒水嗎?我們餐廳的紅酒很受歡迎。」

    海雅一聽「酒」字不由警覺,蘇煒卻搖頭:「不要酒,來兩杯熱玉米汁。」她的心又安穩落回去,今天真委屈了她的心臟,一路起起落落就沒停過。

    熱熱的玉米汁很快就端來,海雅小心喝了一口,口感濃郁香甜,暖暖的熱氣也漸漸緩解她的緊張僵硬。

    「你在N大讀書?」蘇煒習慣性掏煙,不過手伸到一半又放回去,轉而端起杯子,抬眼問她。

    海雅又開始驚訝:「你、你怎麼知道?」

    聽口音能猜出是南方人也算了,怎麼連她還在讀書,甚至在哪個大學都知道?

    「你一看就是個學生,」他想了想,笑得很溫和,「至於在N大,是我猜的,因為你住那附近。」

    海雅再一次感覺到這個人與自己確實不處於一個世界,無論是看人的眼光,還是深刻的閱歷,他都比自己強太多太多。只是,他身上為什麼沒有混混們特有的那種戾氣和流氣呢?

    她有點好奇,開口想問一些他的事,可是腦子裡突然響起一句名言:當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感到好奇的時候,就證明她離陷落不遠了。她立即把嘴給閉上,強迫自己殺死一切好奇心。

    蘇煒並不介意她的沉默,只是態度隨和地給她介紹這家餐廳的特色,轉而再說說附近街上有什麼有趣的店舖。

    海雅本來以為他會大談特談自己走黑道的光輝事跡,比如幾歲就跟著某大哥混,手拿長刀萬夫莫當立下汗馬功勞之類的,誰知道他一個字也不提,她的注意力反而被他話裡有趣的內容轉移走,早把緊張忘到天邊了。

    這頓飯吃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海雅喝下最後一勺甜湯,滿足地呼出一口氣,蘇煒將自己面前未動的水晶蝦餃推到她面前,笑問:「還能再加油把它們消滅麼?」

    海雅苦笑著搖手:「不行了!我好撐,還是你加油吧。」

    他不推辭,將剩下的菜一掃而空,包括被她挖了一勺就沒再動過的龍井蝦仁。

《贈我一世蜜糖》